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天擦黑时,凛冽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刀子似的刮在人脸上。
村道旁枯草早被冻得硬挺,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踩上去发出细碎的碎裂声。
李卫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村的土路上,脚下那双半旧的黄胶鞋踩过泥泞冻结的坑洼,
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他刚从邻县工地上回来,怀里揣着厚厚一沓卷了边的票子,
沉甸甸地坠着棉袄内袋,那是他这大半年在建筑队上,一块砖一块瓦、一铲泥一桶灰,
实打实熬出来的辛苦钱。寒风灌进脖颈,他缩了缩头,却忍不住咧嘴笑了,
露出一口被劣质烟熏得微黄的牙。冻得通红的右手下意识地捂了捂棉袄鼓囊的胸口,那里面,
是给女儿小娟买的一对扎着红丝绒蝴蝶结的彩色头绳,
还有给妻子秀英扯的一块厚实耐磨的深蓝色呢子布料。快了,就快到家了。他吸了吸鼻子,
仿佛已经闻到了自家灶房里飘出的、混杂着柴火烟气的炖肉香味。
那暖融融的、带着点油腻的肉香,像一只无形的手,在冰天雪地里猛地攥紧了他的心,
驱散了浑身的寒气,脚下步子也迈得更快了些。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
不知何时多了一间新糊裱的土坯屋,窗户蒙着厚厚的旧棉被帘子,
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缕昏黄浑浊的光线,
夹杂着男人粗嘎的吆喝、兴奋的拍桌声、还有骰子在破瓷碗里疯狂跳动的哗啦声。
门口歪歪扭扭贴了张褪色的红纸,上面墨汁淋漓地写着“娱乐室”三个字,
底下还画了个四不像的财神爷,被风雪侵蚀得模糊不清。李卫国脚步顿了顿,
朝那喧闹的源头瞥了一眼。牌九碰撞的闷响和赢钱时短促的狂笑,隔着厚厚的棉帘子,
依旧隐隐约约地透出来,像某种带着诱惑的暖昧低语。他认得这声音,是李大富那破锣嗓子。
李卫国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低头加快脚步,
从这喧嚣的“娱乐室”门口匆匆掠过。那点微末的声响,
很快就被身后越来越近的、属于自家的温暖灯光和隐约传来的女儿脆生生的笑声冲散了。
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炖肉香、柴火气和淡淡皂角味道的暖流扑面而来,
瞬间包裹了他冻僵的身体。堂屋中央泥地上,一个旧铁皮炉子烧得正旺,
通红的炉膛映着四周简陋的土墙。妻子张秀英围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
正麻利地往灶膛里添着柴火,锅盖边缘噗噗地冒着白汽,
浓郁的肉香就从那缝隙里争先恐后地钻出来。八岁的女儿小娟,穿着件半旧的碎花棉袄,
正趴在一张用砖头垫了腿的破木桌上,借着昏暗的灯泡光写作业,小脸被炉火烤得红扑扑的。
听到门响,小娟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亮得像星星:“爹!爹回来啦!
”她像只欢快的小雀儿,丢下铅笔就扑了过来。李卫国脸上笑开了花,一把抱起女儿,
用冻得冰凉的脸颊蹭了蹭她温热的小脸蛋:“哎哟,我的娟儿!想爹没?
”小娟咯咯笑着躲闪,小手却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秀英也直起身,撩起围裙擦了擦手,
脸上带着劳累却满足的笑意:“回来就好,快洗把脸,饭这就好了。锅里给你炖了肉,
放了足足一大勺猪油呢。”她说着,目光落到丈夫鼓囊的棉袄上,那笑意更深了些,
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不急,不急。”李卫国放下女儿,
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对鲜艳的红头绳,在小娟眼前晃了晃,“看,爹给你买啥了?
”小娟惊喜地“哇”了一声,眼睛瞪得溜圆,宝贝似的接过去,
爱不释手地摸着那丝绒蝴蝶结。李卫国又把那块深蓝色的呢子布料递给秀英:“喏,给你的。
开春了,做件新褂子穿。”布料厚实,颜色也正,秀英接过来,手指在上面摩挲着,
粗糙的手指感受着那难得的细密纹理,嘴角忍不住向上弯着,眼底却微微泛了红,
低声道:“花这钱干啥……我那件还能穿……”话是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轻柔,
仔细地把布料叠好放在炕头。晚饭吃得格外香。
油汪汪的炖萝卜里难得地漂着几块厚实的肥肉片,小娟吃得满嘴油光,
叽叽喳喳说着学校里的趣事。秀英不停地给丈夫碗里夹着肉,絮叨着家里过年的准备,
还差多少斤白面,要买多少红纸写春联。李卫国大口扒拉着碗里的糙米饭,
听着妻子温软的絮叨和女儿清脆的笑声,炉火烤得周身暖洋洋的,
一种踏实的、近乎神圣的幸福感沉甸甸地落在心窝里。这间简陋的屋子,
此刻就是抵御外面所有寒冷和艰辛的堡垒。吃完饭,李卫国惬意地靠在炕沿上,
看着秀英收拾碗筷。小娟已经迫不及待地把那对红头绳扎在了自己细细的小辫子上,
对着家里唯一一块巴掌大的破镜子左照右照,美得不行。“爹,”小娟忽然想起什么,
转过头,小辫子上的红蝴蝶随着她的动作一颤一颤,“今儿放学,碰见大富叔了。
他穿的可神气啦!皮夹克,亮锃锃的皮鞋,头发还抹了油!”她学着李大富的样子,
挺了挺小胸脯,“他还说,爹要是晚上没事,也去村口那儿玩玩呗,可热闹了!
他说爹手气好着呢!”李卫国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秀英收拾碗筷的手也顿住了,
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很快又松开,只是语气比刚才淡了些:“小孩子家家的,
懂啥热闹不热闹。快写作业去。”她转过身,背对着丈夫,
把那块崭新的呢子布料小心地收进炕柜深处一个旧饼干铁盒子里,
里面似乎还藏着些别的家当,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李卫国看着妻子略显僵硬的背影,
又想起村口那间喧闹的屋子,李大富那身崭新的行头在眼前一闪而过,心里某个角落,
像是被那浑浊的灯光和骰子声悄悄烫了一下,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痒意,悄然滋生。
年关的脚步踩着积雪吱嘎作响,越来越近。村里弥漫着一股躁动又忙碌的气息。
腌腊肉、磨豆腐、蒸年馍的香气混杂着寒风,在低矮的土坯房间流窜。然而,
另一种更***、更令人血脉贲张的气味,却顽固地盘踞在村口那间小小的“娱乐室”里,
如同瘟疫般悄然扩散。李卫国终究没能抵住那诱惑。起初只是好奇,想着大过年的,
去瞧个新鲜,看看李大富嘴里吹得天花乱坠的“港式玩法”到底是个什么名堂。那晚,
他揣着秀英塞给他买烟的一沓毛票,借口去村头小卖部买盐,
脚却不由自主地拐进了那扇蒙着厚棉被的门帘。屋里烟雾缭绕,
劣质烟草的气味混着汗臭和莫名的亢奋,呛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悬在低矮的屋顶下,灯下挤着三张油腻腻的方桌。围满了人,
多是本村或邻村的青壮汉子,个个眼睛熬得通红,
紧盯着桌中央那几块画着奇怪红绿点的硬塑料片——李大富称之为“牌九宝”,
据说是从南边大城市传过来的新式赌法,比推牌九***百倍。桌面上散乱地堆着毛票、硬币,
甚至还有几张皱巴巴的“大团结”十元纸币。李大富穿着那件显眼的皮夹克,
嘴里斜叼着过滤嘴香烟,正唾沫横飞地当“宝官”,手里熟练地洗切着那副塑料牌,
嘴里吆喝着:“下注下注!买定离手!红双喜!发大财!”李卫国挤在人群后头,
心跳得有点快。他看着一个瘦高个儿汉子,哆嗦着手把几张毛票押在“天门”上,
结果李大富开牌,庄家通吃。瘦高个儿的脸瞬间垮下来,像被抽走了骨头。
旁边一个矮胖子却咧着嘴,把赢来的几张票子得意地塞进裤兜。输赢就在翻牌的一瞬间,
那剧烈的***感,像电流一样猛地窜过李卫国全身。“卫国!愣着干啥?过来玩两把!
”李大富眼尖,隔着人群朝他招手,脸上堆着热络的笑,“试试手气!过年嘛,小来来,
图个乐呵!你看老六,刚才一把就赢了两块钱!”两块钱!李卫国心里咯噔一下。
那差不多是秀英在村办服装厂缝一天裤子的工钱。
一股夹杂着渴望和不服输的劲头猛地顶了上来。他犹豫着,
摸出口袋里那几张原本买烟的毛票,手指捻了捻,最终抽出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
学着别人的样子,小心地押在了“地门”上。手心全是汗。牌开了。他押中了!
五毛瞬间变成了一块五!李大富麻利地把钱推到他面前,周围的眼光也瞬间聚焦过来,
带着羡慕和怂恿。那几张带着别人体温的零碎票子握在手里,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侥幸和征服感的快意,瞬间冲昏了李卫国的头脑。
原本只想“看看”的念头,被这轻易到手的“横财”冲击得粉碎。“再来!
”他声音有点发哑,把赢来的钱连同本钱,一股脑推到了“人门”上。那一晚,
他赢了七块三毛钱。走出“娱乐室”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冷风一吹,他打了个寒噤,
头脑稍微清醒了些,心头却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滚烫、兴奋,又带着一丝隐隐的不安。
七块三!这可是实实在在的钱!他捏着口袋里那几张沾着汗渍的票子,
仿佛捏着通向另一种生活的钥匙。秀英缝纫机的事……也许,也许再赢几把大的,
就能轻松解决了?这个念头如同藤蔓,一旦滋生,便疯狂地缠绕住他的理智。
他轻手轻脚推开家门。堂屋里炉火已熄,一片冰凉死寂。秀英侧身躺在炕上,背对着门口,
似乎睡着了。小娟在炕的另一头,发出均匀细小的鼾声。李卫国屏住呼吸,摸黑爬上炕,
挨着冰凉的炕席躺下,怀里那几张赢来的票子像炭火一样灼烧着他的胸口。黑暗中,
他睁着眼,脑子里全是牌桌上翻飞的点数和钞票推来推去的声音,
那点不安早已被巨大的兴奋和更深的贪婪彻底淹没。赢了还想赢,
输了想翻本——这魔鬼的循环一旦开启,便再难停下。李卫国像着了魔,
魂儿彻底被那间烟雾弥漫的小屋勾了去。起初是晚上偷偷溜出去,后来大白天也借口找活干,
一头扎进赌档。家里的活计全丢给了秀英,田埂上的草长得老高,他也懒得去锄。
他不再是那个老实巴交、一心养家的泥瓦匠,他变成了一个眼窝深陷、神经质的赌徒,
脑子里只剩下“牌九宝”的红绿点数和下一把翻盘的妄想。秀英的担忧很快变成了恐慌。
她发现丈夫带回家的钱越来越少,有时甚至空着手回来,身上还带着浓重的烟味。她劝过,
哭过,甚至吵过:“卫国!你醒醒吧!那是无底洞啊!你看看小娟,看看这个家!
我们攒那点钱容易吗?那是要买缝纫机的钱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李卫国不耐烦地挥开她拉扯的手,眼睛布满血丝,
声音嘶哑又暴躁:“你懂个屁!妇道人家!我这是在想办法!缝纫机?等我赢把大的,
别说缝纫机,电视机我都给你搬回来!别挡着我财路!”他粗暴地推开妻子,摔门而去,
留下秀英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捂着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像受伤小兽绝望的呜咽。终于,那个噩梦般的夜晚降临了。赌桌上,
李卫国像一头输红了眼的困兽。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押了多少轮,输了多少把。
面前早已空空如也。他喘着粗气,额头上青筋暴跳,双手死死抠着油腻的桌沿,
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周围那些曾经羡慕或怂恿的目光,
此刻都变成了冰冷的嘲笑和无声的鄙夷。“卫国,还玩不?没本钱了吧?”李大富叼着烟,
斜睨着他,嘴角挂着一丝看好戏的讥诮,“要不……回家拿点?”家……家!
李卫国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秀英的脸,小娟的脸,
还有那个藏在炕柜深处、装着全家希望的旧饼干盒子……那盒子!
里面是秀英数了又数、缝纫机的钱!一股混杂着绝望和孤注一掷的疯狂猛地攫住了他。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等着!我……我回家拿!”他声音嘶哑,
像是喉咙里堵着沙子,跌跌撞撞地冲出那令人窒息的屋子,一头扎进漆黑的夜色里。
家里的灯还亮着。秀英坐在炕沿,就着昏黄的灯光缝补着小娟的旧棉袄。
看到李卫国失魂落魄、双眼赤红地撞进来,她心里咯噔一下,针尖差点扎破手指。“卫国,
你……”“钱!”李卫国像没看见她,直冲到炕柜前,一把拉开柜门,粗暴地翻找着,
“钱呢?那个盒子!拿出来!”秀英脸色“唰”地白了,她扑过去,用身体挡住柜门,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疯了!那是……那是缝纫机的钱!是给娟儿交下学期的学费!
你不能动!”“拿来!”李卫国像头发狂的野兽,猛地推开她。秀英踉跄着跌倒在炕沿边,
头重重磕在木炕沿上,发出一声闷响。李卫国像没看见,只顾着疯狂地翻找,
终于摸到了那个冰冷的旧饼干盒子。他粗暴地撬开盖子,
里面用红布包着的一卷钞票露了出来。“不!李卫国!你放下!”秀英挣扎着爬起来,
扑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肉里,“那是家里的命根子啊!求你了!
求你了!想想小娟!想想这个家!”她哭喊着,眼泪汹涌而出。李卫国身体猛地一僵,
妻子绝望的哭喊像冰冷的针,有那么一瞬间刺破了他被赌欲蒙蔽的心智。他低下头,
看到妻子额角被撞红了一大片,泪水在她沾满灰尘的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沟壑。
家……小娟……一丝微弱的清明挣扎着闪现。他拿着钱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就在这时,
村口方向隐约传来一阵喧哗,
夹杂着李大富那特有的、带着煽动性的破锣嗓子:“开牌啦——庄家通吃!哈哈哈哈!
”那声音如同恶魔的召唤,瞬间击溃了他心头最后一丝犹豫。那点微弱的清明,
如同风中残烛,噗地一声熄灭了。他眼底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温度彻底消失,
只剩下疯狂的贪婪和输急眼的红芒。“滚开!”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甩胳膊。“啊!”秀英被他巨大的力量猛地甩开,
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重重地撞在对面冰冷的土墙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她顺着墙壁滑倒在地,蜷缩着身体,发出痛苦的***,再也爬不起来。
李卫国看也没看倒在地上的妻子,仿佛甩开的只是一件碍事的破麻袋。
他紧紧攥着那卷沾着妻子体温和泪水的钞票,像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再次融入了那吞噬一切的黑暗。身后,只留下秀英蜷在冰冷泥地上,
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破碎的呜咽,在死寂的寒夜里,微弱得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
那一卷带着妻子体温和泪水的钞票,最终也没能成为翻本的稻草。
它们在牌桌上像雪片般迅速消融,消失在李大富油腻的笑脸和周围贪婪的目光里。
李卫国彻底输光了。他像个被抽空了骨头的破麻袋,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
背靠着散发着霉味的土墙,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庄家通吃”的狂笑在耳边嗡嗡作响。
输光了的赌徒,在赌档里连条狗都不如。李大富的冷嘲热讽,其他赌客鄙夷的目光,
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脸上。李卫国失魂落魄地游荡回家,迎接他的,是死一样的寂静。
堂屋的灯黑着,只有里间透出一点微弱的光。秀英侧躺在炕上,背对着门,一动不动。
小娟缩在炕角,惊恐地看着他,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像受惊的小鹿。李卫国张了张嘴,
喉咙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默默地爬上冰冷的炕,挨着炕沿躺下。黑暗中,
他能听到秀英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泣声,那声音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他的心。
愧疚和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伸出手,想碰碰妻子的肩膀。“别碰我。
”秀英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带着一种死寂的冰冷,身体往里缩了缩,避开了他的触碰。
那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后无力地垂落下来。巨大的悔恨啃噬着他,
他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耳光。他发誓,再也不赌了,他要重新做人,好好干活,
把这个家撑起来。然而,赌徒的誓言,在赌瘾面前,脆弱得如同风中蛛丝。仅仅平静了几天,
当隔壁村又传来赌局的消息,当李大富那带着诱惑的言语再次飘进耳朵,
那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悔意和决心,瞬间土崩瓦解。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他的脚步又一次不由自主地迈向那吞噬灵魂的深渊。家里值钱的东西开始一件件消失。
先是秀英陪嫁的一对分量不轻的银镯子,接着是过年才舍得拿出来用的那口新铁锅,最后,
连他爷爷留下的、传了几辈人的一张老榆木八仙桌,也被他偷偷找人抬走,
换了薄薄几张票子,在牌桌上输得精光。每一次,他总能找到借口——丢了,借给谁谁谁了,
或者干脆闷不吭声。秀英起初还追问,后来便只剩下沉默。她的眼神越来越空洞,
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她只是更拼命地在村办服装厂踩缝纫机,
手指被粗糙的布料磨得出血,仿佛那单调重复的机械动作,
能暂时麻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小娟也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发呆。
学校里要交书本费了,她怯生生地扯着妈妈的衣角,小声说:“娘,
老师说明天……”秀英疲惫地摸摸女儿的头,哑着嗓子说:“娟儿乖,再等等,
娘……娘再想想办法。”那办法,最终是她厚着脸皮,去娘家借了十块钱。
当李卫国把主意打到祖屋的房契上时,秀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那天,
她刚从娘家借了那十块钱回来,准备给小娟交费,一进门,就看到李卫国正翻箱倒柜,
神情鬼祟。“你在找什么?”秀英的心猛地沉下去,声音都在抖。李卫国动作一僵,
随即强作镇定:“没……没啥,找个旧东西。”秀英的目光扫过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柜子,
最后死死盯住炕席下那个从不轻易挪动的破木匣子——那是装房契的地方!
她疯了一样扑过去,用身体护住木匣,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李卫国!你是不是人?!
那是爹娘留给我们、留给小娟的根!你想把根都卖了去填那个无底洞吗?!你连畜生都不如!
”李卫国被她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随即恼羞成怒:“你嚎什么嚎!不就是张破纸吗?
等我赢了钱,给你盖大瓦房!三间!不,五间!比李大富家还气派!”“赢钱?你拿什么赢?
拿命吗?”秀英死死抱着木匣,眼泪决堤般涌出,嘶声力竭,“你看看这个家!你看看小娟!
她连买本子的钱都没有了!李卫国,你醒醒吧!那是赌!是火坑!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鬼门关!
你非要我们娘俩跟着你一起死吗?!”“死?晦气!”李卫国啐了一口,
脸上是赌徒特有的偏执和疯狂,“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富贵险中求!让开!
”他上前用力拉扯秀英,试图抢夺那个木匣。两人在冰冷的泥地上撕扯起来。
小娟吓得缩在墙角,抱着头呜呜地哭。秀英的力气终究敌不过红了眼的丈夫,
木匣被李卫国粗暴地夺了过去。他打开匣子,抽出那张泛黄的、印着红章的房契,
看也没看哭倒在地的妻子和吓傻的女儿,揣进怀里,像揣着一个巨大的希望,
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祖屋的房契最终变成了几张皱巴巴的“大团结”十元纸币,
在李大富家那张油腻的牌桌上,只支撑了不到半个晚上。李卫国抵押了祖屋,
换来的不是翻盘,而是更深、更彻底的绝望。他彻底成了村里人眼中的笑话和瘟神。
债主开始登门,都是些输了钱借他翻本、或者被他赊了赌债的同村赌棍,
嘴脸比李大富更凶恶。“李卫国!钱呢?说好的今天还!”“妈的,输了老子的钱就想赖账?
信不信老子把你家锅都砸了!”拍门声、叫骂声,像丧钟一样,
一声声砸在张家破败的门板上。每一次拍门,都像重锤砸在秀英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她抱着瑟瑟发抖的小娟,蜷缩在冰冷的炕角,用被子死死蒙住头,
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那可怕的喧嚣。每一次债主骂骂咧咧地离去,屋里就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母女俩压抑的、恐惧的喘息。李卫国像个幽灵,白天躲出去不敢回家,
深夜才敢溜回来,带回一身浓重的烟酒气和绝望的颓丧。他不敢看妻子那双枯井般的眼睛,
更不敢看女儿惊恐躲闪的眼神。这个家,早已名存实亡,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沉重的债务,
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得每一个人都无法呼吸。沉重的债务如同跗骨之蛆,
催命符般贴在李卫国的脊梁上。祖屋抵押的钱早已输得精光,债主们的脸一天比一天狰狞。
就在他走投无路,像条丧家之犬在村里惶惶游荡时,一道看似金光闪闪的“生路”,
猝不及防地横在了他面前——村里要修路了!开春化冻,上面终于拨下了一笔款子,
要硬化村口那条一下雨就成了烂泥塘的主路。钱不多,但在这个穷村绝对是一笔巨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