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一声又一声,像是为谁的青春敲着丧钟。十七岁那年,
我觉得雨声像心跳,急促而热烈。二十七岁这年,我只听见倒计时的滴答声,
每一下都砸在心上。这栋临湖的别墅漂亮得像个玻璃棺材,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隔开。
湖景被雨水泡得发胀,模糊成一片绝望的灰绿色。我跪在柔软的地毯上,
收拾凌曜出差回来的行李箱。密码还是我的生日,他用了整整十年,
大概是因为懒得费脑子记新的数字。箱盖弹开的瞬间,先涌出来的不是皱巴巴的衬衫,
而是一股甜腻又陌生的香水味。不是他高中时偷喷他爸的古龙水,
也不是后来惯用的冷冽雪松。这是一种更娇嗲、更具攻击性的香,
像某种热带花朵糜烂时散发的气味,死死缠绕在那些昂贵的精纺羊毛上,宣告着主权。
我一件件取出他的西装、衬衫,指尖抚过光滑的面料。这些衣服的价格标签能吓死人,
摸上去却冷得像冰。当我的手指掠过一件深灰色西装的内侧领口时,那里的甜腻味格外浓烈。
喉头猛地一痒,一股带着铁锈味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我死死捂住嘴,弯下腰,
脊背痛苦地弓起,压抑地呛咳起来。咳得眼前发黑,太阳穴突突直跳,
瘦削的肩胛骨透过薄薄的羊绒毛衣凸出来,剧烈地颤抖。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我摊开掌心,
看见几点猩红扎眼地嵌在苍白的掌纹里,像雪地里落了几瓣残梅。我摇摇晃晃地走进洗手间,
打开水龙头。抬起头时,镜子里的那张脸让我愣了片刻。脸色白得像刚刷过的墙,
眼下一片浓重的乌青,嘴唇干裂得没了血色。才二十七岁,眼底却已经没了光亮,
只剩下一种被长久消耗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沉寂。胃癌晚期。淋巴转移。最多还有一年。
化疗。靶向。生存期。医生冷硬的话又一次在耳边炸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扎进心里。也好。这样也好。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幽暗的光。是凌曜的消息。
今晚有应酬,不回来吃饭。连一个多余的标点符号都吝啬给予。
我几乎能想象出他发这条消息时的样子——大概是在某个会议的间隙,或者是在飞驰的车里,
面无表情,手指飞快地敲下这几个字,发送,然后继续处理他认为更重要的事。
我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指尖冰凉,很久没有动作。最终,我慢慢退出聊天界面,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屏幕。相册软件自动跳出来“去年今日”的回忆推送。
一张照片倏地弹了出来。像素粗糙,画面模糊,带着老照片特有的泛黄质感。
背景是那间破旧狭窄的出租屋唯一的那扇小窗户,窗外是江城罕见的一场薄雪,
窗玻璃上蒙着厚厚的水汽,被手指划出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爱心,
旁边还写着我俩名字的缩写。照片最前面,是两只紧挨着的、冻得通红甚至有些肿胀的手。
一只明显大些,骨节分明却还带着少年的清瘦,紧紧攥着另一只稍小些的。
两只手的无名指上,戴着同款式的、劣质得明显的镀金戒指,在昏暗闪烁的白炽灯光下,
努力地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却异常温暖的光。
曜用人生第一笔像样的外快——连续熬了三个通宵帮人写程序代码挣来的八百块钱——买的。
一对儿,在学校后门的地摊上,花了五十块。他当时宝贝得什么似的,揣在怀里捂了一路,
跑回来时头发都被汗打湿了,眼睛亮得惊人,喘着气给我戴上,手指都在发颤,
笨拙又郑重:“阿澈,委屈你先戴着这个,假的!地摊货!等我以后有钱了,发达了,
给你换真金的,换铂金的,换钻的!换最大的!”我记得自己当时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反手握住他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被暖气熏得滚烫的脸颊上,
声音里都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胡说八道,这哪里是假的?明明最好看。金的银的钻的,
都比不上这个。”那晚出租屋的暖气坏了,呵气成霜。
我们裹在一床单薄的、棉花都硬了的旧被子里,分享着彼此唯一的体温。
窗外雪花安静地飘落,屋里,凌曜把我冰凉的双脚揣进他暖烘烘的怀里,
嘴唇贴着我冻得通红的耳廓,气息灼热而坚定,每一个字都砸在我心尖上:“阿澈,你等着,
看着我,我一定能拼出来,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最好的日子。到时候,我们买个大房子,
装全屋地暖,你再也不用怕冷了。”我信了。
我他妈真信了那个寒夜里穷小子所有的誓言和体温,信了他眼底那把能烧穿一切困顿的野火。
手机屏幕因为久久无人操作,暗了下去,变成一面漆黑的镜子,
倒映出我现在这张苍白、麻木、眼底只剩下一片荒芜的脸。最好的日子?胃里猛地一抽,
那阵熟悉的、翻搅般的绞痛又毫无预兆地袭来,比刚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脏器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拧绞的触感。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毛衣。
我猛地弯腰,死死按住上腹,另一只手胡乱撑在旁边冰冷的紫檀木衣柜上,
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才勉强没有跪倒下去。痛。无处不在的痛。从胃里蔓延开,
钻进四肢百骸,啃噬着每一根神经。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顶着冰冷的柜门,
等待这一波酷刑般的疼痛退潮。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痛得五官都扭曲的人,
陌生得让我心惊。够了。真的到头了。不知过了多久,
那阵尖锐的疼痛终于缓缓转变为一种持续存在的、沉闷的、令人无力的钝痛。我撑着柜门,
极其缓慢地直起身,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着千斤重的镣铐。
我走到那个巨大的、灰黑色的保险箱前。密码依旧是我的生日。他所有的密码都是这个,
大概是因为好记,从未变过,像某种设定好的程序。“咔哒。”一声轻响,沉重的箱门弹开。
里面没有文件,没有现金,没有金条。只有一堆……东西。各种名表,限量版的打火机,
镶嵌着宝石的领带夹,钻石金笔,翡翠扳指,蜜蜡手串……塞得满满当当,琳琅满目,
在衣帽间明亮的射灯下闪烁着昂贵却冰冷的光泽,像极了博物馆的陈列柜,没有一丝人气。
每一件,都是凌曜这些年陆陆续续、漫不经心塞进来的。出差回来,过节,
甚至有时候只是某个平常的、他可能稍微有点愧疚或者只是单纯忘了纪念日的夜晚,
他像是为了弥补什么,又像是为了完成某项任务,把这些价值不菲的物品一件件丢进来,
然后,就好像一切都解决了,尘埃落定了。“拿着,给你买的。”甚至连包装都没拆。
“别人送的,我用不着,你用吧。”那是一条明显是女款的钻石手链。 “看看喜不喜欢。
”语气平淡得像在问秘书文件打印好了没有。他很少再像当年那样,
眼睛发亮地、带着点笨拙的期待和紧张,亲手给我戴上什么了。这些礼物,
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补偿,一种物质化的敷衍,无声地提醒着我,他给了多少,
又相应地拿走了多少。我的视线越过那些炫目的、几乎要刺伤眼睛的光彩,
落在保险箱最内侧,
那个被所有华贵物品挤到角落的、毫不起眼的、甚至有些褪色的旧丝绒小盒子上。
它蜷缩在那里,寒酸得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像一句被遗忘在华丽辞藻中的苍白道歉。
我伸进去手,冰凉的金属箱壁蹭过我的皮肤。指尖碰到那个小盒子,把它拿了出来。打开。
那枚镀金戒指安静地躺在已经磨损起毛的黑色丝绒衬垫上,颜色已经暗淡发黑,
边缘有了明显的磨损痕迹,薄得像下一秒就要断裂。它静静地躺着,
像一句被遗忘太久、早已失效的承诺。我把它拿出来,攥在手心,
冰冷粗糙的金属边缘硌着掌心的皮肤,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却异常清晰的刺痛。
我沉默地环顾着这栋占据半个湖岸的别墅。巨大的挑高空间,意大利进口的家具,
墙上挂着看不懂但价值不菲的抽象画,每一件摆设都彰显着主人的财富、地位和所谓的品位,
却也每一寸都透着无人气的、样板间般的冰冷和疏离。这是他曾经许诺给我的“好日子”。
他曾拼尽全力、头破血流也想把我安置其中的、用金钱堆砌的堡垒。
可我现在只想念那扇会漏风的、需要糊报纸的出租屋窗户,
想念那床需要彼此紧拥才能汲取一点暖意的旧棉被,
想念那晚落在窗台上、一吹就散、却仿佛照亮了我们整个世界的薄雪。胃里又开始绞痛起来,
这一次来势汹汹,排山倒海,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疯狂地攥紧、拧搅、撕扯,
痛得我瞬间眼前一黑,冷汗如瀑般涌出,几乎站立不稳。我踉跄着,捂着肚子,
跌跌撞撞地冲回主卫,猛地扑到盥洗台前,对着光可鉴人的进口大理石台面剧烈地干呕,
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一阵阵酸腐的液体灼烧着喉咙,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狼狈地滴落在冰冷的台面上。我最终脱力地滑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背靠着同样冰凉的白玉浴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被扔上岸的、濒死的鱼。
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这无休无止的疼痛和冰冷,从内到外,彻底淹没我。
镜子里映出我此刻苍白如纸、涕泪交加、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的脸。结束了。
真的该结束了。我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到那阵骇人的绞痛再次缓缓退潮,
留下绵延不绝的、沉重的钝痛,一刻不停地提醒着我,这具身体正在从内部加速崩溃。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光滑的浴缸边缘,把自己撑起来。拧开水龙头,
用刺骨的冷水一遍遍扑在脸上,试图冲走所有的狼狈和软弱,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然后,
我湿着脸,走回书房。巨大的红木书桌,像冰冷的审判台。
我打开最底下那个带锁的抽屉——钥匙藏在一本厚厚的、他从不碰的古典文学集里。
从抽屉最深处,拿出那份边缘已经被揉得发软、皱巴巴的纸质诊断报告。
胃癌晚期IV期。 伴淋巴转移。 建议立即入院治疗。白纸黑字,盖着鲜红的医院章,
冰冷地、正式地、毫无转圜余地地判了我死刑。
也终于彻底斩断了我心里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可笑的不甘和渺茫的期盼。最后一点灰烬,
也凉透了。我拿着那张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纸,走到书桌另一边,
打开另一个平时锁着、钥匙只有我有的抽屉。里面没有贵重物品,
只有一本很厚的、皮质封面边缘已经严重磨损甚至开裂的笔记本,
和一叠各种颜色、空白的便利贴。我拿起一支最普通的黑色水笔,
手指因为虚弱和翻涌的情绪,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我在一张淡黄色的便利签上,
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笔尖用力,几乎要戳破单薄的纸背:碎爱收集第913天。
收到Cartier手镯一只。蓝盒子,白金镶钻。他说项目谈成了,庆祝一下。他忘了,
昨天是我们在一起九周年纪念日。晚上我做了他以前最爱吃的红烧排骨,热了三次,倒掉了。
我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沉默地、缓缓地撕下这张便签。拿着它,像拿着自己的讣告,
一步步走回衣帽间,重新打开那个冰冷的、散发着金属和金钱气息的保险箱。
略过那些璀璨夺目、价值连城的珠宝名表,
精准地找到下午他刚带回来的那个崭新的、系着白色缎带的卡地亚蓝盒子,
将这张淡黄色的便签,端端正正地、几乎带着一种残忍的仪式感,
贴在了盒子光滑的、冰冷的表面上。做完这一切,我像是被彻底抽走了脊梁骨,
连站着都变成一种难以忍受的酷刑。我靠着保险箱冰冷坚硬的金属门,
慢慢地、无力地滑坐到柔软却同样冰冷的地毯上。我看着满箱子的珠光宝气,
看着那些贴在不同礼物上、密密麻麻的、写着不同日期和简短记录的、颜色不一的便利签,
它们像一片片沉默的补丁,又像是一份无声的、漫长的、鲜血淋漓的罪证记录,
摊开在这奢华的囚笼里。原来,
从第一件奢侈品礼物被他不经意地、甚至带着些许施舍意味地放进来的那一天起,
我就在下意识地、绝望地记录着。记录着他的敷衍,他的缺席,他的遗忘,
记录我一次次从期待到落空的循环,
记录那些被更昂贵、更冰冷的东西轻易覆盖、置换掉的、真正重要的东西和时刻。
记录那些零零碎碎的、冰冷的、虚伪的、再也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爱语的碎片。
我忽然觉得累极了,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疲惫,累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
连一次呼吸都觉得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胃部的钝痛如同背景音一样持续存在着,
一刻不停地提醒着我所剩无几的、正在飞速流逝的时间。
我不知道就这样瘫坐着发了多久的呆。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去,
灰蓝的暮色贪婪地吞噬着房间里最后一点光线。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房间里没有开灯,
一切都被笼罩在一种灰蓝色的、令人绝望的暮色里,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