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丧尸录

雨，不是落下，是倾倒。

铅灰色的天幕仿佛被戳穿了窟窿，将长安城浸泡在一种冰冷粘稠的黑暗里。

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在万年县廨署后墙与高耸坊墙夹成的逼仄窄巷肆意横流，冲刷着青石板缝隙里经年累月沁入的暗褐色污垢——那是陈年血渍、油污与尘土的混合物，此刻被泡发了，散发出一股混合着土腥、铁锈和隐约尸臊的怪味。

这气味顽强地钻进殓房那扇吱呀作响、缝隙里塞着油麻的木门，与室内更浓烈的死亡气息纠缠在一起。

油灯，豆大的一点昏黄火苗，在污浊得几乎能拧出水的空气中拼命摇曳，将停尸板上的恐怖景象和地上那具佝偻的尸体切割成跳动的、扭曲的剪影。

我，万年县不良帅 苏夜，背脊死死抵着身后湿冷滑腻的砖墙。

冰冷的触感透过粗麻布内衬和皮制臂甲，一丝丝渗入皮肉，试图压下那从尾椎骨窜起的、几乎要冻结血液的寒意。

斗笠早己摘下扔在一旁，雨水顺着我紧贴额角的几缕黑发淌下，滑过紧抿的、线条冷硬如刀削的唇角，最终滴落在早己湿透的肩头。

常年奔波于市井凶案之间，风吹日晒在我脸上刻下了比同龄人更深的痕迹，肤色是偏深的麦色，颧骨微凸，此刻在摇曳的灯下更显棱角分明。

一双眼睛，深褐近黑，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死死钉在停尸板上——那敞开的、蠕动的黑暗深渊。

指节因过度用力紧握着腰间横刀刀鞘而泛出青白，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缠绕的、早己磨损起毛的旧麻绳——那是师傅裴忠当年亲手缠上的。

停尸板上，那具穿着粗布短褐的尸体，肿胀得如同注满了污水的皮囊。

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密布的水泡破裂，流出黄褐粘稠的脓液，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臭，混着仵作泼洒的药醋的酸涩，形成一种足以灼烧喉咙的毒气。

而最恐怖的，是那被剖开的胸腔。

没有预想中暗红的内脏，没有断裂的骨茬。

只有一片翻滚、纠缠、涌动不休的墨黑！

是虫。

无数细长、环节状的秽虫，油亮滑腻得如同刚从墨池里捞出，密密麻麻地填满了整个胸腔的空洞。

它们疯狂地蠕动、挤压、彼此缠绕，发出一种密集到令人头皮炸裂、牙根发酸的“沙…沙…沙…”声，像是无数潮湿的砂砾在铜盆底被疯狂搅动！

昏黄的灯光下，虫体表面折射出令人作呕的、非自然的油亮光泽。

更骇人的是，在那团不断翻涌的黑色虫巢最深处，一点极其暗淡、如同将熄未熄的炭火般的暗红微光，幽幽地透了出来。

那不是反射的光，而是从虫群缝隙里渗出的、自身散发出的微光！

它像一只沉睡在尸骸深渊中的恶魔之眼，冷漠地、不带一丝情感地，窥视着这活人的世界。

仵作老周，就倒在离停尸板三步远的地方。

他枯瘦的身体佝偻着，脸朝上，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此刻凝固着人类所能想象的极致恐惧—— 嘴巴大张，形成一个无声的、黑洞洞的呐喊形状，稀疏的牙齿暴露着；浑浊的眼球几乎完全凸出眼眶，血丝密布，死死地瞪着那片蠕动的黑暗；灰白的山羊胡子被冷汗和溅起的污水打湿，黏在下巴上。

他是被活活吓死的。

他临死前那声撕裂喉咙、变调走音的尖叫——“尸蛊！”

——仿佛还带着血腥气，粘稠地糊在殓房湿冷的空气里，与那“沙沙”的虫鸣纠缠不休。

尸蛊！

活死人！

三日前宫闱深处泄露出的、那几句语焉不详却透着刺骨寒意的秘闻，此刻被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狠狠砸实！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几乎盖过了门外的雨声。

退？

退向哪里？

这鬼东西若是蔓延开……不能退！

必须知道！

一股狠戾从眼底炸开。

拇指猛地顶开黄铜刀镡！

“锵啷——！”

一声清越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撕裂了殓房的死寂！

横刀雪亮的刀身瞬间弹出半尺有余！

冰冷的寒芒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暴涨，如同黑暗中骤然睁开的一道冷酷竖瞳！

我屏住呼吸，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腐气，将全身的警觉凝聚于刀尖。

刀锋，带着能冻结骨髓的寒意，如同毒蛇缓缓探出的致命信子，极其缓慢、极其稳定地，刺向那虫巢深处，那点妖异如血的暗红微光！

刀尖的寒气仿佛惊扰了那些油滑的虫体。

它们蠕动的节奏骤然加剧！

彼此挤压翻滚得更快、更狂乱！

那“沙沙沙”的声音瞬间拔高、变得密集而尖锐，如同万千细小的、带着倒钩的爪子在疯狂刮挠着朽木！

整个虫巢都在不安地涌动、收缩！

距离在缩短……刀尖即将触及最外层一条蜷曲的、油亮得反光的虫体……“叮铃…叮铃铃…”空灵！

清脆！

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与这死亡之地格格不入的闲适！

这银铃声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厚重的砖墙，穿透了外面滂沱的雨幕，如同冰锥般精准地、狠狠地凿进了我的耳鼓！

鬼魅！

全身的肌肉在万分之一瞬绷紧如拉满的强弓！

没有任何思考，只有烙印在骨髓里的战斗本能！

收刀！

旋身！

横刀在掌心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雪亮刀锋划出一道森冷的、致命的半弧，“嗡——！”

地一声完全出鞘！

冰冷的刀尖带着凝如实质的杀意，瞬间锁定那扇发出呻吟的木门！

心脏在喉咙口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血腥味！

谁？！

门外的雨声依旧哗啦作响，单调而冰冷。

但那铃声……那铃声却越来越近！

越来越清晰！

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一个幽灵正踏着悠闲的步子，行走在这埋葬了无数秘密的雨巷。

“吱呀——嘎……”令人牙酸的门轴摩擦声响起。

那扇并未关严的木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或者仅仅是被那铃声牵引的风——缓缓地、向里推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

门外，是那条被雨水灌满的幽深窄巷。

两侧高耸的坊墙和廨署后墙，如同两道巨大的、湿漉漉的黑色墓碑，将天空挤压成一线。

雨水如注，在墙壁上冲刷出道道污浊的泪痕，汇入巷底流淌的、泛着诡异泡沫的浑浊水沟。

光线，本就微弱如萤火，此刻更是被压缩到极限。

就在那门缝透出的、被雨水扭曲得如同哈哈镜般的光影里，静静地立着一个人影。

一个纤细得仿佛能被风吹走的少女身影。

她穿着一身明显异于唐人的服饰，深紫色的宽大长袍，布料厚重，在昏暗中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唯有袍摆边缘用金线绣满了纠缠扭曲的藤蔓和无数只半睁半闭、妖异莫名的眼睛状纹饰，随着雨水的浸透，那些金线纹路在微弱的光线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冰冷的、非人间的光泽。

一块同色系的头巾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一双即使在如此浓稠的黑暗中，也亮得惊心动魄、仿佛能灼穿灵魂的眼睛！

瞳孔深处，燃烧着两点幽邃、冰冷、如同凝固了千年污血般的——暗红！

那红色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色，不似活人，更像两口通往九幽炼狱的深井，散发着纯粹的、令人窒息的漠然。

这双红瞳，此刻正死死地锁定了我，锁定了我手中因蓄势而微微颤抖的横刀刀锋，更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落向我身后停尸板上那团依旧在疯狂蠕动的墨黑虫巢！

没有恐惧，没有好奇，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情绪。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漠然。

一只纤细的手从宽大的、湿透的深紫袖袍中探出。

那手异常苍白，皮肤细腻得近乎透明，甚至能看到皮下淡青色的血管纹路，却毫无血色，冰冷得如同玉石雕琢。

此刻，这只手中正轻轻摇晃着一串小小的、样式奇古的银铃。

铃身刻着与袍角相似的诡秘眼状纹路。

那催命的空灵铃声，正是由此发出。

雨水顺着她紧裹的头巾边缘不断滴落，滑过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线条精巧却冰冷如霜的下颌。

红瞳在黑暗中，如同两点不灭的鬼火。

“将军，” 一个声音响起。

声音很奇特，带着明显的、卷舌音的异域腔调，吐字却异常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冰珠砸在湿冷的青石板上，带着一种非人的质感，竟诡异地盖过了哗哗的雨声。

“买命吗？”

买命？！

这两个字如同两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我的耳膜，首刺脑海！

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瞬间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咔吧”一声脆响！

青筋如虬龙般在手背和腕部暴起！

向谁买？

买谁的命？

我的？

老周的？

还是……这妖女是来收尸蛊的命？！

她与这鬼东西，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是谁？！”

我厉声喝问，声音因高度紧绷而嘶哑破裂，如同砂纸摩擦，横刀刀尖却稳如磐石，纹丝不动地锁定门外黑暗中那双妖异的红瞳，下颌线绷紧如铁，眼中寒光爆射！

“深夜擅闯县衙殓房，意欲何为？！”

那双暗红的眼眸里，似乎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不是涟漪，更像深潭底部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翻了个身，透出一丝近乎嘲弄的意味。

她依旧没有回答。

只是那只握着银铃的、苍白得如同鬼爪的手腕，极其轻微地、却又带着某种冰冷而精准的韵律，再次向下一晃。

“叮铃……”铃声清越依旧，在这死寂的殓房和喧嚣的雨幕中荡开，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余韵。

也就在这铃声的余韵尚未散尽的刹那——“噗！”

“噗！

噗！

噗噗噗——！”

一连串细微却密集得如同炒豆般的、灯芯被瞬间掐灭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门外的窄巷深处、由远及近地急速传来！

紧接着！

门缝外，窄巷两侧墙壁上挂着的、用以照明的几盏蒙着厚厚油污的牛皮防风灯笼，连同更远处巷口悬挂的、在风雨中疯狂摇摆、发出“吱呀”呻吟的几盏气死风灯——所有！

整条幽深狭窄、如同通往地狱甬道的雨巷，在最后一声铃音响起的刹那，所有的光源——瞬间！

熄灭！

不是一盏一盏，而是所有！

同时！

熄灭！

如同有一只遮天蔽日、无形无质的巨大魔掌，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猛地从九天之上按了下来！

捂住了整条巷道！

捂住了所有的光！

纯粹的、浓墨般的、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

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带着刺骨的恶意，瞬间从敞开的门缝外汹涌倒灌而入！

疯狂地吞噬、挤压着殓房内本就微弱的光线和空间！

油灯那豆大的火苗被这黑暗的洪流冲击得猛烈摇曳、急剧缩小，仿佛随时会“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门外的一切景象——雨丝、墙壁、水沟，连同那个红瞳少女的身影——彻底消失！

被这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彻底吞没！

仿佛从未存在过！

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殓房内豆大的、挣扎的灯火，以及……哗——啦——哗——啦——单调、冰冷、空旷到令人心胆俱寒的雨声，在这极致的死寂黑暗中，被无限放大！

如同敲打在朽木棺材板上的丧钟！

只有那串银铃留下的、仿佛带着冰碴的余音，如同幽灵的指尖，幽幽地、冰冷地缠绕着尸蛊蠕动的“沙沙”声，缠绕着老周那凝固着极致恐惧的僵硬面孔，缠绕着我手中横刀那越来越冰凉的锋刃。

黑暗在门外无声地咆哮、膨胀，带着粘稠的恶意和刺骨的腥甜。

而我的身后——停尸板上，那团墨黑的、蠕动的虫巢，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绝对黑暗和铃声彻底刺激、惊醒！

那原本密集的“沙沙”声，骤然拔高！

变得尖锐！

急促！

疯狂！

如同万千饥饿的、细小的、带着倒刺的利爪，在疯狂地抓挠、撕扯着腐朽的棺木！

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