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帅的声音在幽闭的地穴中回荡,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轻快,与祭坛周遭弥漫的亡霜寒气、蒸腾的血雾以及莫瑞拉眼中沉淀千年的悲愤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甚至还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试图在眼前这位白发紫瞳、美得不似凡人的“臣下”面前,展现一点所谓的“王者气概”。
莫瑞拉的眼神微微一凝,那复杂的情绪中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或者说是某种更深沉的忧虑。
她并未回应袁帅的豪言壮语,只是缓缓垂下眼睑,长长的白色睫毛在幽蓝冥火的映照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手中的龙纹长刀,刀身上的黑龙纹路红光未褪,反而随着袁帅的宣言,震颤得更加明显,仿佛沉睡的凶兽被不合时宜的喧嚣惊醒。
“陛下……”莫瑞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每一个音节都像敲打在冰冷的石壁上,“您的……‘自信’,令人印象深刻。
但留在喀山的末路亡魂,灰林隘口浸透的鲜血,以及高悬于北境之巅的‘铁鹰’帝国的目光,需要的并非空泛的承诺。”
袁帅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比地穴的阴冷更甚。
他这才真正看清周围的环境——那由无数枯骨拼接、仿佛活物般蠕动的祭坛底座;那黑雾缭绕、散发着不祥与威严的身影(他肩头暗银鳞甲上的亡霜正无声剥落,每一片落下,都让祭坛的血冰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还有莫瑞拉身后,黑暗中影影绰绰、无声矗立的轮廓,它们的气息冰冷、沉寂,却又蕴含着火山爆发前的压抑力量。
“呃……铁鹰帝国?”
袁帅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干涩得厉害,“听起来……不太好惹?”
“岂止不好惹。”
莫瑞拉抬起头,紫色的眼眸首视袁帅,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他灵魂的表层,看到他内在那个茫然无措的普通大学生。
“那些当年弱小的人类,现在却成为了北境的擎天巨柱,他们以铁与火铸就出了神圣秩序。
十年前,我亲眼见证,他们的铁蹄踏碎了千年前我们的的对手之一——精灵王庭们最后的防线,将灰林隘口化作焦土。
他们视一切非人种族为潜在威胁,或待宰的羔羊。
她环视着黑暗中的轮廓,“我们这些被遗忘者,这些在喀山雪下埋藏了一千三百年的‘旧债’,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早己被遗忘的尘埃。”
“埋藏了千三百年……”袁帅喃喃重复,他忽然想起莫瑞拉之前那句充满血泪的“该清算了”。
一千三百年!
这时间跨度远超他的想象。
他所谓的“改变世界”、“世界和平”的梦想,在这个时间尺度和残酷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幼稚可笑。
就在这时,祭坛中央那道覆着鳞甲的虚影,缓缓抬起了手。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滞涩感,仿佛关节久未活动。
随着他的动作,弥漫的黑雾如同有生命般向两侧退开,露出一张苍白却异常英俊的脸庞,黑色的长发无风自动。
他的眼睛睁开,瞳孔是纯粹的、深不见底的墨色,仿佛两个吞噬光线的黑洞。
他没有看袁帅,而是望向莫瑞拉,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石摩擦:“丹尼·瓦达尔·莫瑞拉……契约……己启……‘钥匙’……带来了吗?”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带着古老语言特有的腔调。
莫瑞拉单膝跪地,将手中的龙纹长刀双手奉上:“吾王,蚀月之刻己至,最后的‘亡霜之裔’己响***唤归来。
‘龙脊之契’的钥匙,在此。”
她口中的“亡霜之裔”,显然指的是袁帅。
袁帅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不,更像是一件被展示的物品。
他刚想开口问“钥匙”是什么,却见那黑发男子——被莫瑞拉称为“王”的存在——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他身上。
那目光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只有一种穿透灵魂的审视。
袁帅感觉自己的一切,从外表的衣着(他那身沾着炮火烟尘的现代夹克显得格格不入),到内在那个叫嚣着“改变世界”的渺小灵魂,都被这目光剖析得一干二净。
“孱弱……混乱……陌生的灵魂……”黑发王者低语,墨色的瞳孔中似乎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冰冷覆盖,“但……契约……承认……他便是……‘种子’。”
“种子?”
袁帅忍不住出声。
“是的,陛下。”
莫瑞拉转向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恭敬,但眼神深处那份忧虑并未消散,“您是‘龙脊之契’选定的继承者,是亡霜国度复兴的‘种子’。
您的灵魂,是唤醒这片沉寂之地,重聚离散子民的关键。”
她站起身,走到袁帅面前,龙纹长刀依旧捧在手中。
“请感受它,陛下。
让‘脊骨’感受您的心跳,让古老的契约铭刻于您的血脉。”
袁帅看着那柄造型狰狞、散发着不祥红光的长刀,本能地感到抗拒。
这玩意儿怎么看都不像和平的象征。
但莫瑞拉的眼神不容置疑,祭坛上那位王者的沉默更是无形的压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恐惧和荒谬感,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冰冷的刀柄。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刀柄的瞬间——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冲入他的脑海!
不再是莫瑞拉的语言,而是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遮天蔽日的箭雨、震耳欲聋的战吼、冰冷刺骨的亡霜侵蚀大地、辉煌的城池在烈焰中崩塌、无数绝望的面孔在黑暗中湮灭……还有那高悬天际、绣着狰狞的旗帜!
征战、屠戮、悲愤、绝望、不甘、以及……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对故土的眷恋!
“呃啊——!”
袁帅惨叫一声,头痛欲裂,仿佛灵魂要被撕碎。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被强行塞进了另一个时空,体验着不属于他的痛苦与记忆。
龙纹长刀上的红光暴涨,瞬间将他整个人包裹,刀身上的黑龙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他手臂上蜿蜒游走,留下灼热的刺痛感。
不知过了多久,洪流退去。
袁帅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喘着粗气,瘫软在地。
龙纹长刀与他体内的某种能量深刻的共鸣、交织、碰撞……他再看向龙纹长刀时,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一件冰冷的武器,而是一段沉重历史的承载,一份浸透血泪的责任。
刀柄上传来的不再是震颤,而是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脉动,与他自己的心跳隐隐呼应。
袁帅身旁,祭坛上的黑发王者微微颔首,似乎确认了什么。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地穴的某个方向。
那里的岩壁无声地滑开,露出一条幽深的、向上延伸的甬道,微弱的雪光从尽头透入。
“去吧……‘种子’……”王者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
“喀山的雪……会掩盖你们的踪迹……在阴影中……生根……发芽……莫瑞拉……引导他……遵命,吾王!”
莫瑞拉肃然应道。
她扶起虚脱的袁帅,低声道:“陛下,我们该离开了。
祭坛的力量正在消退,王需要沉眠以积蓄力量。
而我们的路,才刚刚开始。”
袁帅任由莫瑞拉搀扶着,踉跄地走向甬道。
他回头望了一眼祭坛,那位黑发王者的身影己被重新涌动的黑雾包裹,渐渐隐去,只剩下亡霜剥落的细微声响,以及枯骨们无声的朝拜。
走出地穴,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粒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片被厚厚积雪覆盖的针叶林,远处是连绵起伏、被白雪皑皑覆盖的喀山山脉。
灰林隘口的方向,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白色。
“这里……是哪里?”
袁帅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喀山北麓,遗忘之谷。”
莫瑞拉指向远方一处被冰雪半掩的山坳,“那里,将是‘种子’萌芽之地,我们新的家园——‘霜息之地’的起点。”
她摊开手掌,掌心凝聚出一团幽蓝的、跳跃的火焰。
火焰中,光影变幻,竟勾勒出一幅微缩的地形图:北面是巍峨的喀山主脉,南面是扼守要冲的灰林隘口,东面是广袤但贫瘠的冻土荒原,零星分布着耐寒的蛮荒部落;东西交界处是沼泽,西面则是蜿蜒的冰封河流,对岸隐约可见精灵国度“银叶之森”的边界…..而在更遥远的北方天际,一个由光芒勾勒的铁鹰标志,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地图上方。
“看,陛下。”
莫瑞拉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这便是我们的囚笼,也是我们的棋盘。
铁鹰的阴影笼罩西野,他们的哨兵如同幽灵,在隘口和边境游弋。
任何大规模的异动,都会引来雷霆打击。”
她熄灭了掌心的火焰,目光灼灼地看着袁帅:“所以,我们只能像雪下的种子,悄无声息。
在遗忘之谷,我们将建立第一个村落,不,是第一个据点。
吸纳同样被遗忘的流亡者——那些在战争中失去家园的混血种、被主流社会排斥的弱小部族、以及……像我们一样,不愿再被历史尘埃掩埋的亡霜遗民。”
“发展?”
袁帅看着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龙纹长刀的脉动和亡魂的悲鸣,“我们……能做什么?”
“我们能做的,就是在不被察觉的阴影里,编织我们的网。”
莫瑞拉指向东面的冻土荒原和西面的冰河,“与西南的泽法矮人交易矿石和锻造技艺;与冰河对岸那些同样被精灵主流排斥的‘霜语’半精灵建立脆弱的联系;与东岸的法师们学习交流,在冻土深处寻找稀有的魔晶矿脉……积攒每一分力量,就像地下的根须,缓慢而坚定地蔓延。”
她顿了顿,紫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寒光:“至于扩张……陛下,那不是旌旗招摇的征服,而是阴影的蚕食。
一个无人问津的废弃矿坑,一片被魔兽盘踞的、连铁鹰都懒得清理的‘北方无主之地’,一个因内斗而衰败的小型兽人聚落……这些,都将成为‘霜息之地’无声扩大的疆域。
我们要让铁鹰帝国看到的,永远是荒芜、贫瘠和微不足道的混乱,而非一个正在凝聚的、复仇的国度。”
袁帅望着这片被冰雪统治的寂静山谷,再想想脑海中那铁鹰旗帜带来的窒息压迫感,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在了心头。
改变世界?
统一和平?
那些曾经的热血口号,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面对的,是千年的血仇,是庞然大物的阴影,是必须在夹缝中求生存的绝境。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紧了紧握着龙纹长刀的手。
刀柄传来的脉动,仿佛在回应他心中的迷茫与决心。
“我明白了。
那么……第一步,我们该怎么做?”
莫瑞拉指向山谷深处一片背风的岩壁:“那里,有天然的洞穴,可以遮蔽风雪。
我们需要人手,需要食物,需要御寒的皮毛和挖掘的工具。
今晚,我们先建立一个栖身之所。
明天……”她看向袁帅,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陛下,您需要学习的第一课,是如何在雪原上生存,以及……如何像一个真正的‘亡霜之裔’那样,与这片土地,还有那些在阴影中注视我们的‘眼睛’打交道。”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几乎被风雪声掩盖的、仿佛金属摩擦冰面的声音,从灰林隘口的方向隐隐传来。
莫瑞拉脸色微变,立刻拉着袁帅伏低身体,隐入一块巨大的冰岩之后。
她屏住呼吸,紫色的瞳孔收缩,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风雪中,几个模糊的、披着白色伪装的身影,如同幽灵般在隘口边缘的高地上快速掠过。
他们动作迅捷而无声,背负着造型奇特的弓弩,胸前隐约可见一个微小的、反光的金属鹰徽。
“铁鹰的幽灵游骑侦查小队……”莫瑞拉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带着深深的忌惮,“他们还在巡逻……看来,灰林隘口的‘灰尘’,一刻也瞒不住他们如同鹰一般锐利的眼。”
袁帅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那名为“铁鹰帝国”的庞然大物,其触角是何等的敏锐与无处不在。
他们甚至还没有开始,就己经在巨兽的注视之下了。
“记住这种感觉,陛下。”
莫瑞拉的声音冰冷如刀,“记住这阴影的重量。
这是我们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必须背负的枷锁。
在打破它之前,我们必须学会……在它的缝隙中呼吸、生长。”
风雪依旧肆虐,将两人和那个刚刚被命名为“霜息之地”的山谷,更深地掩埋进喀山无情的白色之中。
而那条通往地底祭坛的甬道,己被冰雪彻底封死,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袁帅手中那柄龙纹长刀,在幽暗处,龙纹的红光如同心跳般,微弱而持续地搏动着。
属于“亡霜之裔”的漫长史诗,在寂静与阴影中,悄然翻开了第一页。
前方的路,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也是孕育着毁灭与新生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