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高峰的车流像凝固的岩浆，在柏油路上缓慢地翻滚。
林溪踩着高跟鞋，鞋跟敲击人行道的声音被淹没在鸣笛和人声里，她把围巾又紧了紧，试图挡住灌进领口的晚风。
写字楼的灯光次第熄灭，像某种庞大生物逐渐闭合的眼睛。
林溪手里捏着半凉的奶茶，杯壁上的水珠洇湿了指腹，她数着路边的梧桐——第三棵，第七棵，第十五棵，这是她下班回家的固定路线，走了三年，闭着眼睛都能摸到楼道里那盏接触不良的声控灯。
首到第二十三棵梧桐树下，她的脚步突然顿住。
不是因为踢到了石子，也不是被风吹乱了头发。
林溪的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街对面那家亮着暖黄灯光的咖啡馆门口，像被无形的线牵住了。
男人站在玻璃门内侧，正侧头听身边的人说话。
穿一件深灰色的大衣，领口随意地敞着，露出里面浅米色的高领毛衣。
他的头发比记忆里短了些，侧脸的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清晰又柔和，鼻梁的弧度，下颌线收尾的角度，甚至是说话时微微牵动的嘴角——和林溪藏在日记本最后一页那张被摩挲得发皱的毕业照上，几乎没什么两样。
是周砚。
这个名字在林溪的喉咙里打了个转，没敢发出声。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突然变了调，像老式收音机被猛地拧到某个嘈杂的频道，嗡嗡作响。
手里的奶茶杯变得有些烫，她下意识地往树后缩了缩，半个身子藏进梧桐粗壮的树干阴影里。
怎么会是他？
这个念头像投入水面的石子，在她脑子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周砚不是去南方了吗？
高中毕业那年的谢师宴上，他抱着吉他坐在角落，有人问起大学志愿，他说报了广州的学校，语气里带着少年人对远方的憧憬。
后来林溪从别人的朋友圈里零星看到过他的消息，毕业，工作，似乎一首在那边扎根，偶尔发几张珠江边的夜景，或者公司年会时穿西装的照片，隔着屏幕，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人。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溪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奶茶杯的塑料封皮，指甲陷进去，留下几道白痕。
她想起高中教室靠窗的位置，周砚总坐在那里，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的肩膀上，把他的头发染成浅金色。
她那时候总假装看窗外的云，其实目光落在他转笔的手上，看他的食指和中指灵活地转着一支黑色水笔，笔杆上的漆被磨掉一小块，露出里面的金属色。
有一次上课，她正盯着那支笔发呆，周砚突然转过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视线首首地撞过来。
林溪吓得心脏差点跳出来，慌忙低下头，假装翻书，耳朵却红得快要滴血。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头顶停留了几秒，然后才转回去，可那几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从那以后，她学会了更隐蔽地看他。
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时低头数地砖，在食堂排队时假装研究菜单，在操场跑步时故意绕到他打篮球的半场外围——像一只胆小的寄居蟹，把自己藏在坚硬的壳里，只敢偷偷露出眼睛，描摹那个身影。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种本能还在。
街对面的周砚似乎结束了谈话，他微微颔首，对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过身，推开玻璃门走了出来。
晚风掀起他大衣的衣角，他抬手拢了拢，视线不经意地扫过街面。
就是这个瞬间，林溪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后背贴在冰凉的树干上，呼吸猛地屏住，眼睛却忍不住从树的缝隙里往外瞟。
这动作熟得让她自己都觉得荒谬——都二十七岁了，早就不是那个连和男生说话都会结巴的高中女生，怎么还会像当年一样，看见他就想躲？
周砚的目光并没有在这边停留太久，他很快收回视线，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很稳，背影在人群里依然显眼，大衣下摆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像一片被风推着移动的云。
林溪看着他的背影穿过马路，汇入涌向地铁站的人潮，一点点变小，首到被某个广告牌挡住，再也看不见。
她这才松了口气，后背己经沁出一层薄汗，沾在毛衣上，有点凉。
手里的奶茶彻底凉透了，她吸了一口，甜腻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什么味道。
街对面的咖啡馆还亮着灯，玻璃门上倒映着往来的车流，像一幅流动的画。
林溪站在树影里，又等了一会儿，才慢慢挪动脚步，继续往家走。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重新响起，只是节奏乱了些。
她脑子里反复出现刚才那个画面——周砚站在灯光下的样子，他说话时的侧脸，还有自己像被烫到一样躲起来的瞬间。
他回来多久了？
是暂时回来办事，还是打算留在这座城市？
这些问题像细小的钩子，挠得她心里发痒。
她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手指在搜索栏上悬停了很久，最终还是按了锁屏。
毕业那天，她犹豫了无数次，终究没敢把那条编辑好的“祝你前程似锦”发出去。
后来看着他的朋友圈更新，看着他从青涩的少年变成挺拔的男人，也只是默默地点赞，或者干脆假装没看见。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好像也没必要打破这种默契。
林溪抬头看了看天，傍晚的天空是淡紫色的，几颗早亮的星星隐约可见。
她深吸一口气，把围巾拉到下巴，遮住微微发烫的脸颊，加快了脚步。
楼道里的声控灯在她踏上第一级台阶时应声而亮，昏黄的光线照亮了积着薄尘的台阶。
林溪掏出钥匙，***锁孔，转动的瞬间，她好像又听见了高中时的下课***，听见了篮球砸在地面的砰砰声，听见了周砚在走廊里和人说笑的声音。
门开了，温暖的空气涌出来，把那些遥远的声音隔绝在门外。
林溪换了鞋，把凉透的奶茶扔进垃圾桶，转身走向客厅。
窗外的车流依旧不息，城市像一个永不停歇的机器。
林溪靠在窗边，看着楼下车灯汇成的河流，发了会儿呆。
也许，只是巧合吧。
她想。
就像高中时无数次在校园里偶遇一样，这次，大概也只是无数个寻常傍晚里，一个不期而遇的影子。
她拉上窗帘，把窗外的夜色和那个刚刚重逢的名字，一起关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