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纸页间的呼吸哈尔滨的秋末总带着种浸骨的潮,像陈年旧书里夹着的霉斑,
挥之不去。图书馆地窖深处的修复室更甚,墙根结着层薄薄的白霜,
温度计的红柱卡在 12℃,连空气都仿佛冻成了半透明的固体。
陈强戴着棉质白手套的手悬在工作台上方,
镊子尖儿离那本《1953 年劳模影集》的封面还有半寸,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 不是紧张,是冷。工作台是块百年老松木,
木纹里嵌着深浅不一的墨渍,那是几十代修复师留下的印记。台面上摊着的影集,
蓝布封皮早已褪成灰紫色,边角磨得发亮,像块被人攥了半辈子的老玉。陈强凑近了些,
鼻尖几乎碰到纸面,能闻到股混合着尘土、松烟墨和时光的味道,
有点像他小时候趴在父亲陈大勇的工具箱上闻到的气息 —— 机油混着汗味,
踏实得让人安心。他轻轻翻开第一页,泛黄的相纸 "咔" 地响了一声,
像冬日湖面裂开的细缝。照片上的青年站在机床前,穿着深蓝色工装,
胸前的口袋别着支钢笔,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阳光从厂房高窗斜射进来,
在他浓黑的眉骨上投下片阴影,嘴角却微微扬着,眼里盛着的光比机床亮斑还灼人。"爹,
您那时候可真精神。" 陈强的指尖在照片边缘轻轻摩挲,声音低得像怕惊醒什么。
手套是妻子秀兰缝的,里子垫了层旧毛线,可指尖还是冻得发麻。他想起小时候,
父亲总把他架在肩膀上,往机床车间跑。巨大的机器轰鸣震得耳朵疼,
父亲却能在噪音里准确听出哪颗螺丝松了。他的手掌总是油乎乎的,掌心却烫得很,
抓着他的小手时,能把寒意都赶跑。影集的纸页脆得厉害,像被冻干的烟叶,
稍一用力就可能裂开。陈强换了把更小的镊子,打算把页角翘起的地方轻轻压平。
就在镊子即将触到纸面时,喉咙里突然涌上股腥甜,像吞了口生锈的铁屑。他猛地侧过身,
剧烈的咳嗽让胸腔阵阵发痛,仿佛有把钝刀在里面翻搅。
"咳咳... 咳..." 他弯着腰,一手撑在工作台上,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嘴。
松木台面传来冰凉的触感,却压不住身体里翻涌的热意。咳了好一阵,
喉咙里的灼痛感才稍稍减退。他松开手,看到手套内侧沾着几点暗红,像落在雪地上的血珠。
"又犯了?" 门口传来王海涛的声音,带着点喘。老馆长手里攥着张纸,
额头上还挂着细汗,显然是一路跑下来的。地窖在图书馆负三层,电梯早坏了,
爬下来得穿过四段吱呀作响的铁楼梯。陈强赶紧把手套往身后藏,扯了扯嘴角想笑,
却牵扯得喉咙发紧:"没事,老毛病了,秋冬换季就这样。" 他拿起桌上的抹布,
假装擦工作台,"您怎么下来了?不是说下午要开馆务会吗?"王海涛没接他的话,
径直走到工作台前,把手里的纸拍在桌上。那是张《暖冬专项基金申请表》,
抬头的 "申请金额" 栏里,用圆珠笔填着 "5000 元",墨迹还带着点晕染,
显然是刚写的。"签个字。" 老馆长的声音有点哑,"财务室那边我打过招呼了,
这钱专款专用,给你买台新的恒温加湿器,再添两床电热毯。
"陈强的目光落在 "5000 元" 那串数字上,喉结动了动。
修复室确实需要台加湿器,去年冬天太干,有本民国的线装书直接裂了道缝,
他心疼了好几天。可他更清楚,这钱对馆里意味着什么 —— 图书馆经费紧张,
连走廊的灯都换成了最节能的 LED,王海涛自己的办公室空调,
冬天都舍不得开到 20℃以上。"馆长,这使不得。" 他把申请表往回推了推,
指尖碰到纸页,能感觉到王海涛刚才攥得太用力,纸角都有点发皱,"加湿器我自己想办法,
家里还有台旧的,修修还能用。""你能想什么办法?" 王海涛瞪了他一眼,语气却软了,
"上周我去你家,秀兰正给晓雯改棉袄,那台破加湿器摆在墙角,底座都锈穿了。
你当我瞎啊?" 他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我知道晓雯下月艺考,要买颜料、画板,
还得交培训费。可你这身子骨... 修复室湿度不够,你这咳嗽能好?"提到女儿,
陈强的眼神软了下来。晓雯今年十七,眉眼像她妈,性子却随他,认死理。学画画三年,
铅笔用秃了几十支,画板上的颜料结了层又一层,说将来要考中央美院,
给像爷爷一样的劳动者画肖像。上个月学校组织去北京看画展,别的孩子都买纪念品,
她就揣回来半块故宫的墙皮,说要研究古建筑的配色。"晓雯那事... 我们自己能应付。
" 陈强拿起镊子,继续摆弄那本影集,声音有点闷,"她舅舅昨天打电话,说给寄了笔钱,
够买新画板了。"王海涛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没再坚持。老陈就是这脾气,
一辈子不肯欠人钱,当年妻子住院,馆里想组织捐款,他愣是顶着高烧跑了三家医院,
找了个能走医保的方案。他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我让食堂炖了点冰糖雪梨,
你趁热喝。"保温杯的盖子刚拧开,一股清甜的热气就冒了出来,混着修复室里旧书的味道,
竟有种奇异的暖意。陈强捧着杯子,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顺着血管一点点往心里渗。
他抬头想道谢,却见王海涛正盯着他刚才咳脏的手套,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老陈啊..." 馆长的声音沉了沉,"实在不行,就休段假吧。身体是本钱,
你要是垮了,这些老物件怎么办?" 他指了指工作台周围堆着的旧书,"就像这影集,
纸页再脆,好好护着,还能撑几十年。人要是不护着自己,可撑不了那么久。"陈强没说话,
只是把保温杯凑到嘴边,喝了口梨汤。甜丝丝的暖意滑过喉咙,刚才的腥甜感淡了些。
他低头看向影集里父亲的照片,青年的眼神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六十多年的时光,
落在他身上。那时候的陈大勇,大概也像他现在这样,觉得日子再难,只要熬着,
总能看到亮处吧。就在这时,陈强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 "弟" 的名字。
他心里咯噔一下,陈明在东莞的电子厂上班,平时这个点正忙着赶工,很少打电话。"喂,
明子?" 他按下接听键,声音有点发紧。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机器声,还有电流的滋滋声。
陈明的声音带着点抖,像是在风里说话:"哥... 我... 我被辞退了。
"陈强手里的保温杯猛地一晃,几滴梨汤溅在影集的封面上,迅速晕开一个深色的圆点。
他赶紧用纸巾去擦,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发颤:"怎么回事?不是说做得好好的吗?
""厂里换了新系统..." 陈明的声音被一阵尖锐的电子提示音打断,
说我这个岗位冗余度 127%... 社保也停了..."陈强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
地窖里的寒意仿佛瞬间钻进了骨头缝。他看着影集里父亲的笑脸,突然觉得那笑容有点模糊。
六十多年前,父亲在机床前挥汗如雨时,大概不会想到,六十多年后,
他的儿子会在千里之外的工厂里,被一台机器判定为 "冗余"。"哥,
你别担心..." 陈明的声音努力想显得轻松些,"我再找找工作,
这边机会多... 晓雯艺考的钱,我这边还有点积蓄,先给你转过去...""不用!
" 陈强赶紧打断他,"你自己留着,找工作需要钱。晓雯这边我有办法。
"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你先别急,照顾好自己。不行就回来,
家里还有地方住。"挂了电话,陈强呆坐在椅子上,手里的保温杯已经凉了。
王海涛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只是把那张《暖冬专项基金申请表》又往他面前推了推,
然后转身轻轻带上了门。修复室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墙上的老挂钟在滴答作响,
像在数着什么。陈强低头看着影集上那滴晕开的梨汤印,突然觉得喉咙里的腥甜又涌了上来。
他赶紧侧过身,却忍住了没咳出来。他怕震坏了桌上的影集,
更怕震碎了心里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暖意。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地窖里的灯是老式的白炽灯,光线昏黄,照在泛黄的照片上,竟有种时光重叠的错觉。
陈强拿起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影集的页角,一点点压平。他想,不管日子多难,
总得像修复这些旧物一样,慢慢来,总会好的。就像父亲当年相信的那样。
第二章 泛黄的盾牌除尘间在修复室隔壁,是间十平米左右的小屋子,
里面堆着从各个旧书库清出来的 "待处理" 物件。说是除尘,其实更像个临时仓库,
墙角堆着半人高的旧报纸,架子上摆着缺页的杂志,还有些说不清年代的硬壳册子,
蒙着层厚厚的灰,像被遗忘了很久。陈强是在第二天下午找到那本《劳动保险手册》的。
当时他正蹲在地上翻找一本 1956 年的《东北工人报》,
据说里面有篇关于陈大勇的报道。膝盖压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旧伤隐隐作痛,
他忍不住用手揉了揉,指尖却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那是本牛皮封面的册子,
藏在一堆《红旗》杂志下面。封面朝上的地方印着烫金的 "劳动保险手册" 字样,
只是金粉大多已经脱落,只剩下模糊的印痕,像老人脸上褪色的皱纹。陈强把它抽出来,
拍了拍上面的灰,扬起的尘埃在从气窗透进来的阳光里跳舞。册子比他想象的要沉,
封皮边缘已经磨得发毛,边角却依然挺括,看得出来当年的主人很爱惜。他试着翻开第一页,
牛皮纸发出 "咔" 的轻响,像老门轴转动的声音。扉页上贴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青年穿着中山装,胸前别着枚五角星徽章,
眉眼间竟和陈强有几分相似 —— 是年轻时的陈大勇。
单位:沈阳第一机械厂 工种:车工 参加工作时间:1951 年 3 月 12 日"。
字迹工整有力,笔画末端带着点微微的上翘,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陈强的指尖在 "1951 年 3 月 12 日" 那行字上停了很久。
他记得父亲说过,那天是他进工厂的第一天,天还没亮就从乡下往城里赶,
脚上的布鞋磨破了,光着脚走了最后三里地。进厂时,厂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好干,
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他继续往后翻,里面记录着每月的保险缴纳情况,
用蓝色印泥盖着的工厂公章,大多已经变成了浅紫色。翻到第七页时,
陈强的动作顿住了 —— 那页的标题是 "特殊工种医疗互助条款",
下面的 "适用范围" 一栏里,
"车工、焊工、锻造工" 等字样被人用红铅笔郑重地圈了出来,笔尖划过的痕迹很深,
几乎要把纸页戳破。"特殊工种可享受医疗费用互助补贴,
跨地区就医凭手册可申请报销..." 陈强轻声念着条款,心跳莫名快了起来。
他想起父亲晚年哮喘严重,每次住院都要花不少钱,那时候总听母亲念叨,
说当年厂里有互助基金,可惜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断了。难道...他把手册拿到窗边,
借着从气窗透进来的光仔细看。阳光穿过纸面,能看到纤维里嵌着的细小杂质,
像撒在里面的金粉。突然,他发现纸面隐隐泛着层幽蓝的微光,只有在特定的角度才能看到,
像夏夜草丛里的萤火虫。这光让他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场景:父亲下班回来,
工装裤膝盖处蹭了片机油,怎么洗都洗不掉。晚上关灯后,
那片机油渍竟在黑暗里发着淡淡的蓝光,像块藏在布纹里的星星。
母亲说那是机器油里的 "磷火",父亲却笑着说,
那是铁在发光 ——"咱们工人打交道的铁,都是有灵性的。"陈强摩挲着泛着蓝光的纸面,
突然觉得这本手册像块被时光浸过的盾牌,虽然已经泛黄,却依然藏着某种力量。
他继续往后翻,在最后几页的夹层里,掉出一张折叠的蜡笔画。
画纸是幼儿园那种粗劣的黄纸,边缘已经卷了边。上面用红色蜡笔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
头顶戴着个三角形的帽子,胸口画着个圆圈,旁边用铅笔写着 "超人爸爸"。
画的右下角有个小小的 "雯" 字,是晓雯六岁时的笔迹。陈强的眼眶一下子热了。
他记得这张画,那是晓雯上幼儿园大班时画的。那天他去接她放学,
老师说晓雯在课堂上哭了,因为别的小朋友说爸爸是修破烂的,不如人家的爸爸当老板厉害。
晓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了这张画,举着跑出来说:"爸爸是超人,能把破书修好,
比老板厉害!"他把画小心翼翼地夹回手册里,指尖碰到画纸粗糙的纹理,
像摸到了女儿柔软的头发。这几年总觉得亏欠晓雯,别的孩子周末去游乐场,
她却跟着他在图书馆的旧书堆里打转,小手帮着递镊子、擦灰尘,还说要学修复技术,
将来帮他干活。"陈叔!" 门口传来清脆的喊声,打断了陈强的思绪。
苏慧抱着几本书跑了进来,额头上冒着细汗,马尾辫一甩一甩的,像只轻快的小鹿。
"您看我给您带什么好东西了!"苏慧是附近大学历史系的实习生,
跟着陈强学古籍修复快半年了。小姑娘聪明伶俐,手脚又勤快,就是性子急,走路总带着风。
她把怀里的书放在桌上,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不由分说地往陈强后背一贴。
"唔..." 陈强只觉得后背传来一阵暖意,像贴了个小暖炉。他回头一看,是片暖宝宝,
包装上印着只卡通小熊。"锅炉房师傅说您昨天又咳了," 苏慧一边整理桌上的书,
一边说,"这暖宝宝是我妈寄来的,据说贴在后背能治咳嗽。您可别不当回事,
上次您教我修复《金刚经》残页时说,纸张得恒温恒湿才能保存得久,人不也一样吗?
"陈强看着小姑娘认真的侧脸,心里暖烘烘的。苏慧这孩子,平时大大咧咧的,心思却细。
知道他舍不得买新工具,自己网购了套进口镊子偷偷放在他桌上;听说晓雯要艺考,
跑遍了美术用品店,挑了套打折的水彩笔送过来,说是 "实习工资买的,不用客气"。
"您修的那本《东北民歌集》,昨天被系里的张教授看到了,
" 苏慧拿起桌上的暖宝宝包装,眼睛亮晶晶的,"教授说那本书的修复技术,
比国家图书馆的范本还讲究,让我们都向您学习呢!"陈强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挠了挠头:"就瞎琢磨呗。那些老调子,要是没人护着,丢了怪可惜的。
" 他拿起那本《劳动保险手册》,"小苏,你帮叔看看,这东西... 是不是有点来头?
"苏慧凑过来看了看,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天哪!这是五十年代的劳动保险手册吧?
我在档案馆见过照片,据说存世量特别少!" 她小心翼翼地翻了几页,
看到那圈红铅笔的痕迹时,突然 "咦" 了一声,"陈叔,您看这里,
' 特殊工种医疗互助 ',这在当时可是个新鲜政策,
听说后来因为各种原因中断了..."她的话让陈强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把手册里的条款指给苏慧看,问:"你说... 这政策要是没断,现在还能用吗?
"苏慧皱着眉头想了想:"不好说。不过去年我在知网看到篇论文,
说国家正在整理建国初期的社会保障档案,
好像有政策要接续历史遗留的保险关系... 要不我帮您查查相关文献?"陈强点了点头,
心里像揣了颗小石子,七上八下的。他把手册小心地放进随身带的布袋里,外面裹了层软布,
像保护易碎的瓷器。苏慧看着他的动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掏出个保温杯:"对了,
我给您带了点川贝枇杷膏,我妈自己熬的,治咳嗽特别管用。"保温杯是粉色的,
印着 hello kitty 的图案,和苏慧风风火火的性子一点也不搭。
陈强接过杯子,能感觉到里面液体的重量,还有小姑娘手心传过来的温度。他突然觉得,
这除尘间里的旧物虽然蒙着灰,却藏着不少暖意 —— 就像这本泛黄的手册,
虽然看着陈旧,却可能藏着能照亮前路的光。就在这时,陈强的手机响了,是条短信,
来自陈明。他点开一看,是张工资条的照片,
上面用红色字体标着:"养老保险扣除:1436 元,餐费补贴扣除:902 元,
实发金额:3258 元"。短信下面还有一行字:"哥,我找到份***,晚上送外卖,
能多赚点。晓雯的艺考费别担心。"陈强盯着那条短信,手指在屏幕上摩挲了很久。
他仿佛能看到弟弟在东莞的夜色里骑着电动车穿梭的样子,头盔上沾着露水,
后背上的外卖箱沉甸甸的,像压着座山。他想起小时候,陈明总爱跟在他身后,像条小尾巴,
摔倒了从不哭,爬起来拍拍裤子说:"哥,我没事。"他吸了吸鼻子,把手机揣回口袋,
抬头看到苏慧正拿着那本《东北民歌集》,轻轻哼着里面的调子。那是首老东北的民谣,
旋律有点苍凉,却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陈强突然觉得,不管前路多难,
只要手里有这本手册,心里装着家人,就总有熬过去的那天。他拿起布袋,
把手册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块沉甸甸的盾牌。除尘间的阳光慢慢移到了墙上,
照在那堆旧书上,灰尘在光柱里跳舞,竟有种奇异的希望感。
第三章 绿皮车向南王海涛把两张硬座车票拍在陈强面前时,窗外的雪正下得紧。
图书馆办公室的暖气片不太给力,老馆长搓着冻得发红的手,
呵出的白气在眼镜片上凝成了层雾:"惠州中心医院的胸外科,我托战友问过了,
比咱们这儿的三甲医院能省七万多。
"陈强捏着那张印着 "哈尔滨西 — 惠州南" 的车票,指尖有点发颤。
票面上的绿皮火车图案已经有些模糊,像段褪色的记忆。他这辈子没坐过几次长途火车,
最远的一次是年轻时去沈阳看父亲的老同事,坐的也是绿皮车,哐当哐当晃了十几个小时,
窗外的风景从黑土地变成了平原,心里却踏实得很。"馆长,
这... 这太麻烦您了..." 陈强把车票往回推,喉咙有点发紧。
他知道王海涛的战友早就退休了,为了这事,老馆长打了不下十个电话,
光是电话费就花了不少。"麻烦啥?" 王海涛摘下眼镜,用袖口擦了擦镜片上的雾,
"你忘了上周修那本《抗联日记》?你盯着台灯熬了三个通宵,眼睛都熬红了,咋不说麻烦?
咱们这行,护着老物件是本分,护着人也是本分。"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
"医生说你这肺得赶紧治,再拖就危险了。晓雯还等着看你给她修艺考的画呢。"提到女儿,
陈强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前几天晓雯给他打电话,说美术老师夸她进步大,
还说要是能去惠州参加个集训,说不定能考上更好的学校。当时他没敢告诉女儿自己的病情,
只说 "爸这边忙完就去看你"。其实他心里清楚,光是住院费就够他愁的了。
"惠州那边... 我弟..." 陈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明子在那边,
我不想让他知道。"王海涛了然地点点头。他知道陈家这两兄弟,性子都犟,
有事总爱自己扛着。陈明在东莞被辞退的事,陈强没跟任何人说,
还是他从苏慧那里打听到的。老馆长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这里面有两万块,
是馆里的 ' 员工互助基金 ',你先拿着。不够了再跟我说,别硬撑。
"陈强捏着那个厚厚的信封,指尖能感觉到里面纸币的纹理。
他知道这所谓的 "互助基金",其实是王海涛发动馆里的老员工凑的,
不少退休的老同志都特意跑来捐了钱。上次古籍部的老李住院,也是靠这笔钱救了急。
"馆长,这钱我不能要..." 陈强把信封推了回去,眼眶有点热,
"我还有积蓄...""你的积蓄留着给晓雯买画板!" 王海涛把信封又塞回他手里,
语气有点急,"我跟你说陈强,你要是把身体拖垮了,谁来修那些老册子?那些民国的拓片,
除了你,馆里没人能修得那么好。你得好好活着,把那些老东西都护好,听见没?
"陈强看着老馆长发红的眼眶,突然说不出话来。他想起刚到图书馆工作时,
王海涛还是个年轻的管理员,总爱跟在老修复师身后,问东问西。
有次他不小心把瓶浆糊打翻在一本清代的方志上,吓得直哭,是王海涛连夜陪着他,
用棉签一点点把浆糊擦掉,手指被药水泡得发皱。"我让苏慧给你订了明天的票,
" 王海涛看了看表,"下午你回去收拾收拾,把那件厚棉袄带上,南方湿冷,
比咱们这儿还难熬。" 他指了指陈强放在桌角的布袋,"那本手册也带上,说不定能用上。
"陈强低头看了看那个布袋,里面装着那本《劳动保险手册》。昨天苏慧给他发了篇论文,
说五十年代的部分劳动保险政策正在试点接续,尤其是特殊工种的医疗互助,
在几个省份已经有了成功案例。他不知道这本手册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场,
但每次摸到那泛黄的牛皮封面,心里就多了点底气。回到家时,秀兰正在给棉袄缝内衬。
那件深蓝色的棉袄是三年前买的,袖口已经磨破了,秀兰用块同色的布补了补,
不细看几乎看不出来。缝纫机 "哒哒" 地响着,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秀兰的头发上,
能看到几缕新添的白丝。"收拾好了?" 秀兰停下缝纫机,抬头看了看他,
眼神里藏着担忧,却没多问。她知道陈强的性子,不想说的事,问了也没用。陈强点点头,
坐在床边,看着秀兰把手册小心翼翼地缝进棉袄的内袋里。针线在布面上穿梭,
留下歪歪扭扭的针脚,像条冻僵的蜈蚣。"缝牢点,别路上掉了。" 他叮嘱道。"放心吧,
" 秀兰咬断线头,拍了拍棉袄,"我多加了两道线,就是跑也跑不掉。" 她拿起棉袄,
往陈强身上比了比,"到了那边,要是冷就穿上,别冻着。明子要是问起,就说你是去出差,
修惠州图书馆的旧书。"陈强嗯了一声,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知道秀兰早就给陈明打过电话,嘱咐他好好照顾哥哥,却没说自己生病的事。
夫妻俩都明白,陈明在外面不容易,能少让他操心就少操心。晚上,晓雯打来视频电话。
屏幕里的女儿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头发扎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点腼腆的笑:"爸,
听说你要来看我?""嗯," 陈强对着屏幕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顺便去修点东西。""太好了!" 晓雯眼睛一亮,拿起画板凑到屏幕前,"爸你看,
这是我新画的素描,老师说进步很大呢!" 画面里是幅工厂的速写,
机床旁站着个模糊的人影,笔锋有点生涩,却透着股认真劲儿。"像你爷爷。
" 陈强看着那幅画,突然说。晓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老师也说我画的工人有力量。
爸,等你来了,我给你画张肖像吧,就画你修书的样子。""好啊。" 陈强笑着点头,
眼眶却有点热。他赶紧转开话题,问起集训的事。晓雯叽叽喳喳地说着,
说惠州的老师多厉害,说同学的画多棒,说等考上大学就赚好多钱,
给爸妈买套带暖气的房子。挂了电话,陈强坐在床边,看着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照片里,
晓雯才五岁,坐在他和秀兰中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那时候他的咳嗽还没这么严重,
还能把女儿举过头顶,听她咯咯地笑。第二天一早,秀兰把他送到火车站。
绿皮火车静静地停在站台,车身上的绿漆已经有些剥落,露出里面的铁皮,
像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站台上风很大,吹得人眼睛发涩。"到了给我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