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五月，天光还浮在巷口的油条摊上，程知遥已经站在了程家那扇雕花铁门前。
她手里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边角磨出了毛边，拉链用红线缠了两圈。包里装着她的全部家当：三件旧衣，一本翻烂的《诗经》，母亲留下的旧银簪，还有那张被她用透明胶带贴过三次的明川大学录取通知书。
车是程家派来的，黑色轿车停在巷尾，司机没下车，只摇下车窗说了句“夫人等你三点前到”。她掐着时间走来，鞋底沾着巷口早市的菜叶和泥水，布鞋边缘已经泛黄。
她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鞋，又抬眼望向门内，神情淡然，只是轻轻从包里取出那枚银簪。
簪子很旧，银色暗沉，顶端雕着一朵小小的梅花。她抬手别进发间，动作轻缓，像在整理某种不可见的秩序。
我不是来乞讨的。
保安拦在门口，西装笔挺，耳麦闪着红点。他打量她，目光从头发滑到脚尖，最后停在那个帆布包上。
“证件？”
“没有。”
“姓名？”
“程知遥。”
“哪个程？哪个知？哪个遥？”
“程家的程，知遥的知遥。”
“……夫人说你凭照片进门。”保安看了眼对讲机，又看她，“等一下。”
她不催，也不低头。阳光斜斜照在门厅地砖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带，她眯了眯眼，却仍直视前方。
三分钟后，门开了。
她迈步进去，鞋底在大理石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像一片叶子落进深潭。
程母林婉蓉站在客厅尽头，穿着米白色真丝长裙，腕间翡翠镯子泛着温润的光。她笑着迎上来，手臂张开，像是要拥抱，却在半途收了力，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知遥，终于回来了。”声音柔和，像绸缎裹着冰。
程知遥微微颔首：“林女士。”
林婉蓉笑容微滞，随即更盛：“还生疏什么，我是你母亲。”
母亲。这两个字在程知遥舌尖滚了一圈，没接。她只轻轻说：“让您久等了。”
林婉蓉目光扫过她洗白的卫衣领口、磨边的裤脚、脚上那双旧布鞋，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她没再说什么，只转身引她入厅。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轻，缓，有节奏，像某种仪式的前奏。
程雨棠从二楼缓步走下。
她穿一袭雪白长裙，裙摆曳地，发丝如瀑垂在肩侧，耳坠是两粒细小的珍珠，衬得肤色冷白如瓷。她笑得温婉，眼角微弯，像一幅精心绘制的仕女图。
可她的目光，却像刀锋，自上而下，停在程知遥的布鞋边缘。
空气凝住了。
程知遥没迎上去，也没低头。她只是站着，像一株长在山野的树，不争不抢，却自有根系扎进土里。
她一眼就看懂了那眼神——不是恨，是怕。
怕她来抢，怕她不像话，怕她坏了这精心维持的体面。
可她偏偏最懂体面。市井十年，她见过太多人用声音压人，用衣裳羞人。她知道，真正的体面，不在穿什么，而在站得稳。
“姐姐。”程雨棠开口，声音清甜，“你终于来了。”
程知遥轻唤：“雨棠。”
两个名字在空中碰了一下，轻得像风拂过水面，却荡开一圈看不见的波。
林婉蓉拍拍手，佣人端上茶。紫砂壶，龙井香，茶几上摆着水果拼盘，切得整整齐齐，像展览品。
“知遥，这些年苦了你。”林婉蓉语气低沉，带着恰到好处的愧疚，“我们也是刚知道真相。你亲生父亲走得早，我一直……想弥补。”
程知遥未言语，指尖轻触合同封面。
她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
不是震惊，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清明的了然。
她早猜到，血缘认回，不会只是温情脉脉的相认。豪门要的不是女儿，是体面，是稳定，是能把所有风波都压进暗处的手段。
“和谁？”她问。
“你姐姐的仰慕对象。”林婉蓉说得轻描淡写，“明川大学的高材生，家世清贵，人也出众。你们年纪相仿，名义上结婚，对外有个交代，对内各自自由。三年后，自动解除。”
程知遥忽然笑了。
很轻，像风吹动檐角的铃。
“所以，我不是来认亲的，是来当替身的？”
“别说得这么难听。”林婉蓉皱眉，“这是保护你。你现在一无所有，没有背景，没有资源，连身份都还没被外界承认。只要你签了，程家供你读完大学，给你住处，给你身份。你不亏。”
“如果我不签呢？”
“那你还是那个巷子里摆摊的女儿。”林婉蓉直视她，“没人知道你是谁，也没人会在意。你拿什么继续读书？拿什么活下去？”
威胁藏在温柔里，像糖衣裹着药。
程知遥没说话。
她低头，指尖轻轻抚过合同封面。
纸面光滑，字迹冰冷。
她想起昨夜，母亲坟前那束野菊。她跪在那里，说：“妈，我要进去了。我不恨谁，也不怕谁。我就想堂堂正正活一次，用回我的名字。”
她不是来复仇的。
也不是来哭诉的。
她是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的。
她抬头，目光清亮如初雪融水。
“我配合。”她说。
林婉蓉松了口气，递上笔。
程知遥接过，翻开合同最后一页，笔尖悬在签名处，微微一顿。
她没写“程家女”，没写“千金”，也没写任何称谓。
只写下三个字：程知遥。
笔画清晰，力道沉稳。
她合上合同，轻轻推回茶几。
“名字我拿回来了。”她看着林婉蓉，“接下来，我想怎么活，由我自己决定。”
林婉蓉怔住。
程雨棠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发白，笑容终于裂开一道缝。
阳光斜斜照进客厅，落在程知遥发间的银簪上，那朵旧梅花，忽然闪了一下光。
她起身，没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向门口。
布鞋踩在大理石上，声音很轻。
可每一步，都像在宣告。
她不是谁的替代品。
不是谁的棋子。
她是程知遥。
从今天起，她要活得像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