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三年春,长安朱雀大街锣鼓喧天。十三岁的斗鸡神童贾昌高坐彩舆,
白罗绣衫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痛。他怀中抱着御赐金距冠的公鸡,
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五百鸡坊小儿。我站在国子监落第榜前,
听见身旁老儒生咬碎牙齿的声音:“看见了吗?这世道,斗鸡走马胜读书!
”十年后渔阳鼙鼓动地来,我却在流民堆里看见当年神童匍匐在地。
安禄山的马蹄踏碎华清池汤时,那只御封的斗鸡正站在大明宫飞檐上,发出裂帛般的哀鸣。
楔子:丧车碾过烽燧烟天宝十四载冬,凛冽的风像裹着碎玻璃碴子,抽打在我脸上。
我裹紧褴褛的葛袍,随着一股裹挟着绝望气息的人流,
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潼关外泥泞的官道上。这是帝国的溃败之河,
浑浊地流向未知的、更深的黑暗。骊山那方向,夜空被一种妖异的红光浸透,浓烟翻滚,
遮没了星辰——那是大唐盛世的棺椁上,最后燃烧的烛火。华清宫的温泉水汽,
此刻想必已被铁蹄踏碎,融进了冲天血光。就在这溃散的浊流边缘,官道旁干涸的引水渠里,
一个蜷缩的身影死死攫住了我的目光。那身影缩在一件辨不出原色、污秽板结的破袍子里,
瑟瑟发抖。当我的视线无意间扫过他紧抱着怀中物的双手时,
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直窜天灵盖——那双手,枯瘦如柴,指节嶙峋,
却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死死护着一顶物件。虽然蒙着厚厚的泥垢,边缘也碎裂变形,
但那独特的轮廓,那曾在无数个白日梦里刺痛我双眼的轮廓……绝不会错!是金距冠!
顶御赐的、象征无上荣宠的、镶着珍珠、嵌着金丝、只配戴在御苑最神武斗鸡头上的金距冠!
我像被施了定身法,双脚钉在冰冷的泥地里。那人似乎感受到了我灼人的目光,
迟钝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张枯槁如败叶的脸庞。污垢之下,
昔日京城第一斗鸡神童贾昌那飞扬跋扈的眉眼,竟被时光和苦难打磨得只剩下茫然与空洞。
十三岁少年眼中睥睨天下的光彩,早已熄灭,仿佛从未燃起。昔日御前红人,如今蜷缩沟渠,
抱着象征往日荣华的金冠,茫然望着铁蹄踏碎的长安方向。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一阵马蹄的急响,裹着朔风的呜咽,由远及近,粗暴地撕开了流民的低泣。
几骑驿卒旋风般冲过官道,嘶哑变调的吼声断断续续飘来:“……范阳……反了!
安庆绪部……已破……灵昌郡!告急!十万火急!
沿路州县……备粮秣……征民夫……”“丧车!前面的丧车……让开!军报!八百里加急!
延误者斩!”驿卒的鞭梢呼啸着抽打空气,驱赶着前方一辆载着简陋薄棺的牛车。
赶车老汉惶恐地鞭打着瘦骨嶙峋的老牛,徒劳地想让它快些,再快些,
为那象征帝国最后威严的“八百里加急”让路。牛车吱呀挪开的瞬间,沟渠里的贾昌,
身体猛地剧烈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抽了一下。
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具在牛车颠簸中显得格外单薄的棺材,
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张着,
像是在咀嚼一块烧红的烙铁。那画面,与他记忆中某个同样风雪弥漫的日子,轰然重叠,
爆发出撕裂灵魂的巨响……壹:白玉坊前少年狂那巨响,源于天宝十三年的春天。
长安城的空气里,浮动着一种令人微醺的甜腻。牡丹的浓香、新酒的清冽,
还有朱雀大街上新铺黄土被太阳晒出的尘土气,混杂在一起,
构成了盛世长安特有的、近乎膨胀的脉搏。“来了!来了!”声浪如潮,骤然拔高,
汹涌扑来。我正茫然立在国子监外那片冰冷灰暗的告示墙下,
目光扫过那些细小如蝇头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手指掐进掌心,
试图在那片墨色的海里捞起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微光——又一次徒劳。
周遭落第同窗的叹息、哽咽,甚至压抑的啜泣,像钝刀子割着耳朵。
直到那声炸雷般的呼喊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悲声。人群猛地沸腾,
如同沸油泼进了滚水。我被裹挟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推搡到了宽阔的朱雀大街边。
视线所及,尽是人头攒动,涌动着一片绝望后的癫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躁动。
极目望去,长街尽头,旌旗招展,仪仗煊赫。鼓乐声喧天震地,盖过了人海的喧嚣。
最前方开道的,是两队盔明甲亮的龙武军卫士,一个个挺胸凸肚,神色倨傲如天神下凡。
紧接着,是整整五百名身着崭新绿袍、头戴锦鸡翎的少年——那是赫赫有名的“鸡坊小儿”!
他们步伐整齐,队列森严,脸上是与年龄绝不相称的得意与骄矜,
目光扫过两旁卑微俯首的百姓,如同检阅自己的领地。然后,我看到了他。贾昌。
年仅十三岁的贾昌,高居于一架由八名健仆抬着的彩舆之上。那彩舆缀满流苏,描金绘彩,
在春日艳阳下光华夺目,刺得人眼睛生疼。他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罗绣衫,
袍角用极细的金线绣满了振翅欲飞的雄鸡图案,在微风中轻轻拂动,仿佛随时要活过来。
他怀里,稳稳抱着那只“大将军鸡”。那鸡通体漆黑如墨缎,唯鸡冠赤红如火,昂首挺胸,
一双琥珀色的眼珠睥睨着下方芸芸众生。最令人无法逼视的,
是它头上那顶小小的金距冠——纯金打造,镶嵌着米粒大小的明珠,
在阳光下流转着冰冷而尊贵的辉光。那是皇帝亲手所赐,是“斗鸡至尊”的象征,
是多少显贵求一世而不得的无上荣宠!彩舆缓缓行至国子监外那片落第告示墙前。
贾昌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墙上密密麻麻、卑微黯淡的名字,
扫过墙下我们这些失魂落魄、面如死灰的读书人。那目光没有停留,没有温度,
像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尘埃。嘴角,却极其自然地向上弯起,
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胜利者的会心微笑。他抬起手,
指尖轻轻抚过怀中雄鸡那光滑如缎的颈羽。那动作轻柔而专注,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和掌控感。彩舆的阴影,沉沉地压在我的脸上,
也压在每一个落第士子的心头。它像一道巨大的、金光闪闪的鸿沟,
将我们无情地划在了盛世荣光的另一面——卑微如泥,暗淡如尘。
身边传来压抑不住的、牙齿紧咬的咯咯声。我侧过头,
是那位须发花白、在国子监苦熬了二十余载的老儒生。他枯瘦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彩舆上那张春风得意的少年脸庞,眼白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混着血泪硬生生挤出来的:“后生……看见了吗?
” 他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耀目的彩舆,指向那白罗少年怀中桀骜的公鸡。
“这……就是世道!斗鸡走马胜读书!今日方知……‘贾家小儿年十三,
富贵荣华代不如’……古人诚不我欺!诚不我欺啊!”最后一句,化作一声凄厉的呜咽,
老泪纵横滚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砸在脚下冰冷的青石板上。那呜咽声,
比震天的锣鼓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心窝。我抬头,
越过那刺目的白罗绣衫和金碧辉煌的彩舆,望向更远处的天际。恍惚间,
仿佛听到了朔风卷过玉门关的呜咽,听到了羌笛吹断征人肠的悲鸣,听到了边塞烽燧上,
守夜老兵眺望长安灯火时,
那一声穿透千里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叹息……贰:金距声断玉门秋长安城的心脏,
是那片被宫墙圈禁起来的、水晶琉璃般的梦幻之地。而在这梦幻之地的中心,
矗立着一座用金钱和权力堆砌出的、荒诞的象征——神鸡坊。它就在华清宫苑之内,
紧邻着玄宗皇帝与贵妃娘娘醉卧的温汤暖殿。第一次踏入这片禁地,
是因国子监一位博士的引荐,去为鸡坊使誊抄一些用以佐酒的斗鸡“战谱”。
穿过层层森严的守卫,当那座传说中的白玉鸡坊豁然出现在眼前时,饶是我已有心理准备,
仍被眼前的景象震得魂魄都晃了一晃。阳光下,它通体闪烁着令人不敢逼视的温润光泽,
仿佛整座建筑是由一块巨大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飞檐斗拱,精妙绝伦,
檐角悬挂的金铃在风中摇曳,发出清越的脆响。坊内地面铺设的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墨玉,
寒意逼人。巨大的沉香木鸡笼错落其间,笼柱上镶嵌着鸽卵大的宝石和珍珠,
华贵得令人窒息。每一只斗鸡都有专属的“寝殿”——铺着蜀锦的软垫,盛放清泉的金盆,
啄食的粟米里甚至掺着切碎的人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龙涎香气,掩盖了禽鸟本有的腥臊。
一群身着彩衣、面容姣好的宫女,正小心翼翼地用沾了玫瑰露的丝帕,
为那些即将上场的“大将军”擦拭羽毛。坊外不远处,
就是那宏伟的斗鸡场——“龙骧鞠场”。它的规模足以让任何一个校军场黯然失色。
猩红的细沙铺地,如同凝固的血泊。四周是层层叠叠、雕栏玉砌的看台。此刻,
看台上早已坐满了冠盖云集。紫袍玉带,珠翠环绕,王侯将相们谈笑风生,
目光灼灼地盯着场中。我被安排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负责记录。场中,
贾昌的身影显得异常挺拔。他换上了一身更加耀眼的银色锦襕胡服,
手持一柄系着五色丝绦的短杖,俨然一位即将指挥千军万马的少年元帅。他的对手,
是渤海郡王进献的一位号称“鸡王”的胡人驯师。随着一声铜锣巨响,
两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公鸡被放入场中。那胡人驯师口中发出一连串怪异急促的呼哨,
他的“铁爪将军”闻声,颈羽怒张,如同一个披甲武士,凶猛地扑向贾昌的“墨玉麒麟”。
就在“铁爪将军”的利喙即将啄中目标的一刹那,贾昌唇间忽然发出一串极其短促的咯咯声,
仿佛雏鸡初啼,又似虫鸣唧唧。诡异的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