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一名医生，更是一个老好人。他这一生救死扶伤，是所有人眼中的好好先生。
所以他离开我们的时候，所有人骂的都是我妈和我。我妈也疯了。
她歇斯底里的和所有人吵架，还因为动手进过几次公安局。我妈的疯并不排除我。
她第十次将我按在盛满水的浴缸里时，我放弃了挣扎。沉在水里时，我想着就这样死了也行。
昏昏沉沉不知道多久后，我没想到，没活下来的却不是我。1阳光晃到眼睛的那一刻，
我最大的感觉是失望。怎么又没能死成功。我蒙住头，并不想睁眼面对这个事实。
被子里的空气逐渐稀薄，微微窒息的感觉我很熟悉。毕竟昨天晚上才被我妈按在浴缸里。
我不想起，也睡不着。按照以往的惯例，我妈每次差点弄死我后，会短暂的清醒一下。
她会哼着歌在厨房里煮很多吃的，同时也会忘记自己做过的一切。说实话，
我妈不发病的时候还是很温柔的。但是她几乎没有不发病的时候。
直到厚重的棉被里空气稀薄到让我肺部严重抗议，我才掀开被子起床。站在门把手前，
我试图调节一下我的表情。毕竟是难得的，正常的我妈，我应该表现得高兴一点。
经过几分钟的反复尝试，我终于能把嘴角往上勾起来。拉开房间门前，
我唯一期待的是今天会有什么吃的。我从八岁就开始自己弄吃的，很不好吃，
有时候甚至没能煮熟。说实话，没能饿死自己，我多少是有点遗憾的。
但有时候又不得不承认，人的求生欲真的太可怕。按道理来说，我本应该死在八岁那年。
我拍了拍皱巴巴的衣服，勾起嘴角拉开房门。迎接我的并不是厨房里热闹的声音，
也不是我妈难得的笑容。一切都很安静。除了餐桌上的一桌食物，什么也没有。
没有人笑着问我好吃吗，也没有人惊讶的问我怎么这么高了。我坐在餐厅的里，笑着等啊等。
直到饭菜都变凉，我才意识到我妈应该不会揉我的头了。我大口大口的吃着饭菜，太咸了，
咸的发苦，苦的我流眼泪。收拾好桌椅，我努力将已经僵硬的脸放松下来。这也是我的日常。
她会到处跑，经常不见踪影，但不用担心，她总会找到去警局的路。
第一次被从教室里叫出来的时候，我才八岁。“小朋友，不要担心，我们会找到你妈妈的。
”从第一次进警察局大哭着等待，到后面习惯性的在警察局里安静的坐着。
周围的目光从担忧，慢慢变成了怜悯。我妈的经常失踪，周围人异样的眼光，
以及我妈和人吵架、打架的烂摊子。太多的事需要我去处理，成绩的下滑是自然而然的事。
直到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到处跑的疲惫生活，义务教育一结束，我就没有再去读过书。
说起来很简单，不用早起，没有沉重的书包，没有同学的嘲笑。但其实并不简单，一点也不。
天色渐渐黑下来，我起身拿起钥匙准备出门。门口的矮凳旁，
我妈的鞋子歪歪扭扭的堆在一起，就像是我们俩杂乱的生活。我弯下腰将它们一双双摆好。
打开门时，淅淅沥沥的雨正好落下来。我转身去拿伞，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空荡荡的。
还没等我走进雨幕，屋里的座机突然急促的响起来。我皱眉重新进去，
不知不觉中加快的脚步差点让我在进门时摔倒。雨突然就更急了，遮天蔽日的往下面掉，
压的人快喘不过气来。“你好，请问是宋念的家人吗？”电话“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耳朵嗡鸣让我根本听不懂电话里的人在说什么。我冲进大雨里，
眼泪混合着雨水根本擦不干净。2我妈死了。就算我再怎么跑，也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安安静静的，倒是比平时多了几分柔美。警局的李叔叔推开门进来，
脸上神色复杂，更多的是心疼。我就站在床边没什么表情的看着我妈。
也许是在来的路上将眼泪流干了，这会儿真看到她睡得这么舒服，还真没能哭出来。
我摸了摸她干净苍白的脸，全是骨头，不软，还有点凉。我突然就笑了出来。
李叔叔担忧的看着我，嘴巴张张合合，一时间竟没能说出话来。“李叔叔，
我妈好久都不肯让我靠她这么近了。五年前，她就再也不肯让我牵她的手了。
”门口的人卡壳般僵在那里，好久才说出一句话来。“蔓蔓，节哀顺变。”我转头看着他，
“叔叔，对我妈来说，可能这才是解脱。”我妈被困了太久了，从我爸离开我们起，
我妈就被无形的囚笼禁锢着。最开始还能挣扎几下，但锁链越来越多，越来越紧，
她最后一根弦就断掉了。被原本有恩的村民赶出去，我妈没哭。
被曾经的学生说：“我们不需要宋老师了。”，我妈没哭。被指着鼻子骂丧门星，我妈没哭。
几次三番在事业上碰壁，我妈依旧没哭。我爸那年不声不响的离开，我妈差点哭去了半条命。
我妈是一个孤儿，跌跌撞撞不知道磕碰了多少次才读上了大学。她是个很好的人，
一毕业就来小方村，成为了一名老师。难得来个新老师，小村上的都是些熟人，互帮互助的，
我妈的生活也步入了正轨。我爸是我妈的大学同学，学医的，在那个时候是难得的人才。
我爸对我妈的追求在那个年代来说是非常大胆的行为。拜他的厚脸皮，
我妈这个校花还真让他追到了手。从大一到大四，我妈在毕业那天终究是没能扛住。
他们俩毕业后就开始了异地恋，我妈来了这个小地方当老师，我爸留在了大城市的医院。
他俩的感情没有因为距离而减淡，反而因为思恋而绵长。我爸下定决心来这个小村，
是因为我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冲断了村里唯一的路。几日的低温潮湿，
让本就体弱的我妈发起了高烧。路断了，她出不去，医生不敢进来。那个年代的发烧，
弄不好是真的死人的。眼瞅着就快没救了，我爸背着药翻了几座山冲了进来，
差点就被湍急的山洪冲走。我妈写了封遗书，好多页纸，那里面全是对我爸的爱恋。
写完又放不下心，爬起来将纸叠了又叠，重新抽出张纸写。那只笔拿起又放下，
好久才在一张信纸上落下几个字。“尚洲，山高水远，望你能前途坦荡。
”她害怕死后我爸放不下，最后写了封似是而非的信，像是在说分开。
还好我爸是个不怕死的。他半个月没能得到信，看着报纸里的山洪，背着药就冲了进来。
我妈醒来时，他正坐在床头看信，我妈一时羞得不行。我爸逗她，一字一字的念，
我妈羞红了耳朵，逮着他轻轻的打，更像是撒娇。两人闹着闹着眼泪就下来了。我爸不走了，
无论我妈怎么劝也不走。他说他怕，怕的不是没有辉煌前途，怕的是漫漫余生中没有我妈。
响亮的炮竹声炸开连绵深山的隔绝，噼里啪啦的就将两个相爱的人拉在了一起。
两个人在大家的见证下结了婚。按道理来说，怎么也该轮到我爸妈过好日子了。
可我妈有了我后，我爸变得越来越奇怪。3我妈有了我后，
我爸说什么也要去城里检查才安心。检查的途中遇到了昔日的朋友，热情的拉着他聊天。
我爸最开始还死活不去，可怜兮兮的躲在我妈身后。我妈拍了拍他的头，“去吧，尚洲，
难得来一次，和朋友叙叙旧。”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我爸回来脸色不是太好看。
我妈很担心，可问他却又怎么也不说。我爸一向是个有主意的，她也就不问了。我妈身子弱，
怀我怀的很是艰难，孕吐、水肿、抽筋，孕期综合症折磨的她难受至极。她白天吐，
我爸就晚上偷偷哭。等我妈好不容易睡着了，他搬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左手擦了右手擦，
眼泪哗啦啦的流。哭完了就回去给我妈轻轻按腿。第二天眼睛肿的老高，把我妈吓一跳。
随着月份的增大，去医院的频率就越来越高。我爸也越来越奇怪，他开始愁眉苦脸，
经常一个人呆着。我妈尝试过很多次，他依旧是什么也不愿意说。又一个失眠的深夜，
我妈起身拉住了我爸的手。“尚洲，我们真的需要谈谈，就当是为了这孩子。
”我爸没能熬过我妈的眼泪，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念念，我们去城里好不好？
对你和孩子都更好。”漆黑的夜晚盖不住我妈震惊的神色，她嗫嚅着，想要问，又问不出口。
他是不是后悔了？放弃一切跟着她来了这个地方。毕竟，他本该有很好的前程。“念念，
你听我说，我们去城里，我还是回医院上班。你身子弱，长时间呆在这里对你不好。
孩子出生以后的教育，成长。”我爸声音越来越小，“念念，算我求你。
”我妈转头看着窗外的月亮，沉默着躺了回去。冷战这种东西，有时候比吵架还伤感情。
两人都没了话语，本来小小的房檐，一时间居然容不下两个渐行渐远的人。
村里的二牛撞开卫生所的门时，我爸正看着窗外发呆。“沈医生，苏老师摔倒了，
还流了好多血。”我爸什么也顾不得了，疯了一般的跑了出去。情况很不好。
先兆流产加出血，再晚一点我就没了，甚至我妈可能也没了。我爸一路上牛车转摩托，
我妈进了手术室他才哭出来。我是保住了，他俩也和好了。我爸不提要走，我妈也不提要留。
回村那天，我爸的朋友又来了。这次，我妈只是轻轻把头转了过去。我爸停留了一会儿，
跟着就出去了。回去的路上安静的让人难受，泥巴路摇摇晃晃的折腾人。
还没进村就看到了村口密密麻麻站着的人。看到熟悉的人，我妈的眼泪再没能憋住。
我爸轻轻抱着她，低声安慰着，心里也是熨帖的。没成想，进村的车被拦了下来，
村长带着村里的人堵在了村口。“苏念同志，村里来了新的老师，
我们一致决定将新来的老师留下。”我不太知道我妈是什么反应，
反正我后来每次听我爸讲的时候，我爸都会咬牙。原本照顾有加的乡邻们，
七嘴八舌的说着让我妈离开。孩子们站在那里，童稚的脸上也没了笑容。“苏老师，
我们有新的老师了，他比你更适合我们。”“苏老师，我想考大学，新老师能带我们考大学。
”大包小包的行李被放在地上，我妈眼泪没了，弯下腰，一件一件的捡。
我爸冲出去打了村长一拳，带着我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连绵的青山在身后逐渐消失，
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淹没在群山后面。而回城后，也没有安宁。我爸的朋友帮忙牵线，
给置办了一间房子，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说漏了嘴。我爸骗了我妈。
我爷爷根本不知道我爸辞了医院的工作，更不知道他结了婚。4我爸的朋友是他的老乡，
没想到这么大事我爷会不知道。正给他道喜呢，被我爷爷撵着好一顿骂。这次没扛住，
把我爸回城的消息透露了出去。我爷爷这会儿正气冲冲的赶过来。原本的三方会谈因为我，
变成了一场“父慈子孝”的单方面殴打。我爸捂着被敲得咚咚响的头，可怜兮兮的看着我妈。
我妈欲言又止的看着拳头生风的我爷爷。最后只是悄悄的把头转开，无视了我爸的求救。
等我爷爷打累了，我爸已经生无可恋的瘫在椅子上了。“囡囡，这臭小子有没有欺负你？
结婚这么大的事不告诉我，没有给你准备一场好的喜宴。
”我爷爷的絮絮叨叨里全是对我妈亏欠的自责，并没有她担忧的阻拦。我爸一个单亲家庭，
我爷一个糙汉子，长时间呆在这里也不合适。老爷子来的急匆匆，走的静悄悄。
早上六点半起来的我爸妈，只看到餐桌上做好的饭菜，还有那厚厚的信封。十块二十，
一分两分，凑在一起的一大堆。我爸边吃边笑，边笑边哭。“臭老头，只知道打我，
谁稀罕他的钱，自己不知道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我爸回了医院，
我妈因为身体实在吃不消，在家安心养胎。我们的生活终于踏上正轨。
平静的生活就会让人感觉时间过得很快。我出生后从来没见过我爸妈吵架，
两口子感情好到让我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多余的。一切的改变来自于一个平凡的下午。
因为我快到生日，我爸一直在和医院的朋友换班，以确保当天能留出时间带我们去动物园。
我穿着漂亮的新衣服，从家里等到医院楼下，从医院楼下等到动物园门口。直到天黑，
我也没见到我爸。说不失望是假的，但是我爸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忙碌，忙碌，忙碌。
因为家里只有座机，我妈带我回家后就自己去了医院。初春的夜晚有点冷，
但我很快就睡熟了，因为知道爸妈会马上回来。我是被客厅的吵闹声唤醒的。
我将房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透过昏暗的灯光看清了客厅。我妈发了好大的脾气，
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扫落，连她最爱的花瓶也没放过。我爸一声不吭的坐在沙发上，
显得我妈一个人的独角戏荒唐又骇人。“尚洲，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要去国外支援？
爸多大了？蔓蔓才多大？你发什么疯？”我爸有点长的头发遮住了眉眼，
我没能看清他的眼睛。“念念，我有必须去的理由。”他的声音平静的出奇，
更显得我妈的歇斯底里这么糟糕。我妈扑过去打他，“理由，理由，你倒是说给我听呀！
是什么理由让你抛妻弃女的跑到国外去！”我爸没反抗，甚至用手轻轻放在我妈身后，
防止她太激动跌倒。“爸爸，妈妈，你们不要蔓蔓了吗？”五岁的生日真的糟糕透了，
一切都糟糕透了。而今天又是我的生日，是个更加糟糕的生日。我摸着我妈枯瘦冰凉的手，
听着身旁李叔叔的话。“蔓蔓，你的妈妈是自杀的。她坐在大桥的围栏上，
桥下的钓鱼人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跳了下去。她没有求生欲，送来医院就已经。”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