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岁饥

天，是铁锈浸透的灰黄。

地，是龟裂张口的焦土。

风卷着沙尘，裹挟着若有若无的腐臭，刮过死寂的原野。

路，早己不成路，只是无数双麻木赤足在绝望中踩踏出的、蜿蜒于枯骨与饿殍间的印记。

在这条通往地狱的“路”上，陆凛拖着沉重的步伐。

他身形高大，骨架撑起破旧的边军号衣，此刻却像个移动的衣架，嶙峋得吓人。

黑发黏在汗渍与污垢的额角，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纯黑的眸子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摇摇晃晃、眼神空洞或贪婪的身影。

他腰间用破布裹着一柄短刀的轮廓，行走间偶尔露出一线冷硬寒光——那是他的剔骨刀。

更沉重的，是他背上那个鼓囊囊的粗布包袱，随着步伐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摩擦声——里面是半条风干的“不羡羊”。

他并非独行。

一只冰凉、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他后腰的衣角。

落辞几乎贴着他高大的背影前行，仿佛那是唯一能隔绝地狱寒气的壁垒。

她瘦得惊人，宽大的、曾是上好细麻布的女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污秽不堪。

如墨的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边，衬得那双低垂的、在尘土中偶尔抬起的白金色眼瞳，如同两颗坠入泥淖的异星，妖异而惊心。

她的美，在遍地枯槁中太过突兀，像黑暗里唯一的烛火，吸引着无数饥饿野兽般的目光——有赤裸裸的淫邪，有更可怕的、带着食欲的衡量。

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冻结的冷静，像覆着一层薄冰的深潭。

“哥…水…”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陆凛没说话，只是更紧地反手握住她冰冷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目光锐利地掠过路旁几具被野狗啃噬得不成人形的尸体，以及更远处几个聚在一起、眼神闪烁的流民。

他加快了脚步，落辞踉跄着跟上，苍白的唇抿成一条首线。

前方出现一个干涸的河床洼地，浑浊的泥浆坑边，挤满了争抢的流民。

为了一口泥水，推搡、咒骂、撕打。

一个瘦小的妇人抱着气息奄奄的孩子，被人群撞倒，泥水溅了她一脸，怀里的孩子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陆凛拉着落辞绕开那片混乱，走向洼地边缘一个相对人少的角落。

他拔出腰间的剔骨刀，刀身在昏黄天光下闪过一道冷冽。

几个想靠近的流民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逼退。

他蹲下，用刀小心地刮开一层浮泥和污物，露出底下稍显干净些的泥浆。

“慢点喝。”

他声音低沉粗粝，像砂砾滚动。

自己却只是用刀尖沾了点泥水，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

落辞跪在泥地里，双手掬起一捧浑浊的水，小口小口地吞咽。

水带着浓重的土腥和难以言喻的怪味。

她强迫自己咽下去，胃里一阵翻搅。

喝了几口，她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硬得硌手的麸饼——只有半块，边缘还沾着可疑的暗色污渍。

这是昨天，她在一个用霉米施粥（实则更像陷阱）的破庙外，学着旁边一个老牙婆挤出的、那种油腻又谄媚的笑，才从一个眼神浑浊的管事手里换来的。

那笑容现在想起来，让她胃里又是一阵抽搐。

她掰下指甲盖大的一小块麸饼，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粗糙的颗粒。

就在这时，洼地另一头突然爆发一阵骚动。

“妖孽！

是旱魃的眼睛！”

一个嘶哑的声音尖叫起来。

人群的视线瞬间聚焦过来，带着惊惧和莫名的愤怒，死死钉在落辞抬起的脸上——或者说，钉在她那双在昏沉天光下流转着奇异光泽的白金色眼瞳上。

“就是她招来的旱灾！

烧死她！”

有人挥舞着干枯的手臂，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催生的疯狂。

几个手持木棍、眼神浑浊的汉子被煽动起来，朝他们逼近。

周围的流民像躲避瘟疫般散开，形成一个诡异的包围圈。

陆凛猛地站起，剔骨刀瞬间横在身前，像一头被激怒的孤狼。

他高大的身躯将落辞完全挡在身后，那双纯黑的瞳孔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即将择人而噬的冰冷戾气。

他背上的包袱似乎更沉重了，发出沉闷的声响。

“滚开！”

他低吼，声音不大，却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血腥煞气。

落辞贴着他的脊背，能感受到他肌肉绷紧如铁。

她抬起那双被视为“灾厄之源”的白金眼眸，越过哥哥宽阔却瘦削的肩膀，冷静地扫视着那些被迷信和绝望扭曲的面孔。

她一只手悄悄探入怀中，指尖触到一块坚硬冰冷的物体——那是她藏在最深处、准备在必要时抠喉催吐用的观音土块。

空气凝固，弥漫着死亡和疯狂的气息。

逃荒的路，每一步都踏在刀锋之上，而地狱的入口，似乎就在眼前无声地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