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缚趴在第七百三十一级石阶上,指节抠进石缝里,血珠顺着阶面蜿蜒,在雨丝里晕成淡红的线。
背后传来的剧痛像有把钝刀在反复剜着丹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碎玻璃似的碴子 —— 半个时辰前,他的聚气丹,碎了。
“废物就是废物。”
赵阔的靴子碾过他的手背,皮靴上的铜钉嵌进林缚的皮肉,“连个凝气三层的外门弟子都挡不住,还敢占着内门的名额?”
林缚咬着牙没吭声。
雨水混着血腥味灌进喉咙,腥甜里泛着苦。
他看见自己的佩剑 “残雪” 断成了两截,剑穗上那颗母亲留给他的青琅珠滚落在不远处,被赵阔的跟班一脚踩碎,翠色的碎片混在泥里,像极了三年前母亲下葬时,他偷偷藏在怀里的那捧坟土。
“赵师兄,差不多行了。”
旁边一个穿月白道袍的少女开口,声音清泠泠的,像崖下的冰泉。
苏沐瑶手里捏着块干净的帕子,却没上前,只是远远站着,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杏眼此刻没什么温度,“再打下去,出了人命,执法堂那边不好交代。”
赵阔嗤笑一声,踹了林缚后腰一脚:“看在沐瑶师妹的面子上,今天饶你一次。
不过林缚,你给我记好了 —— 内门不是你这种杂灵根能待的地方,下个月的宗门大比,趁早滚回外门去。”
杂灵根。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了林缚五年。
他五岁那年被上山采药的玄青宗外门长老发现有灵根,却是五灵根混杂,引气速度比单灵根的弟子慢了十倍不止。
若非母亲临终前托人送来了那块据说埋在祖宅地下三百年的青琅珠,测出他体内藏着一丝极淡的先天木灵脉,玄青宗根本不会收他。
可这丝木灵脉时有时无,三年前他好不容易凝结出聚气丹,修为却卡在凝气七层再也没动过,成了内门弟子里最大的笑柄。
赵阔一行人骂骂咧咧地走了,靴底碾过青琅珠碎片的声音格外刺耳。
苏沐瑶最后看了林缚一眼,转身时月白道袍的衣角扫过石阶,带起的水珠溅在他脸上,凉得像冰。
林缚记得去年宗门赏花宴,苏沐瑶不小心被毒蛇咬伤,是他不顾自身安危,用刚学会的 “蕴灵术” 逼出了蛇毒。
那时她也是这样站着,却递过来一小瓶亲手调制的清灵丹,轻声说:“林缚师兄,谢谢你。”
药瓶上还沾着她衣袖上的栀子花香,甜得让人心头发颤。
可三个月前,赵阔突破到筑基期,成了内门最年轻的筑基修士后,苏沐瑶看他的眼神,就渐渐变了。
雨越下越大,试炼崖的风裹着寒意往骨头缝里钻。
林缚挣扎着想爬起来,丹田处又是一阵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他知道聚气丹碎了意味着什么 —— 轻则修为倒退,重则沦为废人。
赵阔那一脚,根本是想废了他。
“咳咳……” 他咳出一口血沫,视线落在断剑旁的泥地里。
那里不知何时冒出了一抹极淡的绿意,仔细看去,竟是一株只有两片叶子的野草,根须扎在被青琅珠碎片污染的泥里,在暴雨里倔强地挺着。
林缚忽然笑了,笑得牵动了伤口,疼得倒抽冷气。
他想起母亲说过,他们林家祖上曾是御灵师,最擅长与草木沟通,只是到了母亲这一辈,灵脉断绝,成了寻常农户。
母亲总说:“草木最韧,石缝里也能扎根。”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株野草的叶片。
就在指尖相触的瞬间,丹田处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温热,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那股时有时无的先天木灵脉竟前所未有的活跃起来,顺着手臂经脉流到指尖,注入了野草体内。
“簌簌……” 野草突然抖了抖,第三片叶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了出来,翠绿得发亮,甚至还抽出了一根小小的花苞。
林缚愣住了。
他尝试着再次催动木灵脉,这次丹田处的疼痛减轻了许多,一股微弱却精纯的木属性灵力顺着经脉游走,所过之处,受损的经脉竟有了一丝暖意。
“这是……”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刚才被赵阔踩破的伤口处,不知何时覆盖了一层淡绿色的薄膜,薄膜下,血肉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愈合。
难道…… 聚气丹碎裂,反而打通了他的先天木灵脉?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石阶上方传来。
林缚下意识地想把那株野草藏起来,却见一个背着药篓的灰袍老者快步走了下来,是宗门里负责打理药田的药老。
药老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据说年轻时也是内门弟子,后来不知犯了什么错,被罚去看守药田三十年。
他平时很少与人来往,林缚只在去药田领丹药时见过几次。
“你这娃娃,命倒是硬。”
药老蹲下身,闻了闻林缚嘴角的血沫,又看了看他丹田处的伤口,眉头皱成了个疙瘩,“聚气丹碎了还能活着,也算个奇迹。”
“药老……” 林缚想说话,却被药老按住了肩膀。
“别说话。”
药老从药篓里掏出个褐色的瓷瓶,倒出一粒灰扑扑的丹药,塞进林缚嘴里,“这是‘枯荣丹’,能吊住你的命。
不过能不能活,还得看你自己。”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苦涩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丹田处的剧痛果然减轻了不少。
林缚看着药老,忽然想起外门弟子间的传闻 —— 药老年轻时曾是玄青宗最有天赋的丹修,只因在一次秘境探险中,为了救当时的宗主,被废掉了修为,打断了经脉。
“药老,为什么要救我?”
林缚轻声问。
药老没回答,只是盯着他手旁的那株野草,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你刚才,对这株‘断命草’做了什么?”
“断命草?”
林缚一愣。
这野草看着平平无奇,竟有这么个凶名。
“此草生于阴寒之地,性烈有毒,沾之即腐。”
药老用指尖拨了拨那株草,“可你看它现在……”林缚这才发现,那株断命草不仅长出了新叶,连根部的泥土都泛出了淡淡的生机,周围几株枯黄的杂草竟也抽出了嫩芽。
更奇怪的是,那些被青琅珠碎片污染的黑泥,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黑色,变得湿润肥沃。
“你的木灵脉……” 药老猛地抓住林缚的手腕,指尖搭在他的脉门上,脸色骤变,“先天木灵脉?
不对,这气息…… 比寻常先天木灵脉更纯,更…… 霸道?”
林缚心中一动,刚想追问,却听药老沉声道:“此事绝不可对外人言。
聚气丹碎对你而言,未必是祸。”
他从药篓里拿出一卷泛黄的竹简,塞到林缚怀里,“这是《枯荣诀》,本是我年轻时偶然所得,与你这灵脉或许相合。
你且拿去,每日子时到药田后的竹林来找我。”
说完,药老背起药篓,头也不回地往崖上走去。
他的脚步不快,却异常稳健,雨水落在他的灰袍上,竟顺着布料滑了下去,没有留下半点湿痕。
林缚握紧怀里的竹简,只觉得那粗糙的竹面烫得惊人。
他低头看向那株断命草,此刻它己经完全绽放开来,小小的花苞里吐出一点金黄的花蕊,在风雨中轻轻摇曳。
丹田处的温热还在持续,那股精纯的木属性灵力像条小溪,在经脉里缓缓流淌。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周围的草木建立起了一种奇妙的联系 —— 石阶缝隙里的青苔在呼吸,崖壁上的古藤在伸展,甚至远处药田里的灵草,都在向他传递着微弱的讯息。
聚气丹碎了,却打开了一扇他从未想过的门。
林缚扶着石阶,慢慢站起身。
断剑残雪躺在泥里,反射着冷冽的光。
他弯腰捡起断剑,又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青琅珠的碎片收进怀里。
“赵阔,苏沐瑶……” 他轻声念着这两个名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今日之辱,我林缚记下了。”
雨还在下,但林缚觉得身上不再那么冷了。
他望着崖顶那片被乌云笼罩的宗门殿宇,握紧了手中的断剑。
玄青宗的境界划分,从引气入体开始,历经凝气(一至九层)、筑基(初、中、后)、金丹、元婴、化神,而后破碎虚空,方能踏入修仙之境。
修仙境又分灵虚、合道、渡劫三层,渡劫之后,方可窥得神境门槛,神境再分神基、神王、神皇,每一步都是千难万险。
曾经,凝气七层对他来说己是遥不可及的顶峰。
可现在,他能感觉到,那扇通往更高境界的大门,正缓缓向他敞开。
他转身,一步一步地向崖下走去。
每走一步,丹田处的暖流就壮大一分,石阶上的血迹在他走过之后,竟有淡淡的绿意滋生,将那些暗红的痕迹悄然覆盖。
试炼崖的铁锈味里,似乎多了一丝草木的清香。
夜色渐深,林缚回到自己那间破旧的内门弟子居所。
这里位于内门的最边缘,紧挨着外门的杂役处,平日里鲜有人来。
他关好门,拿出药老给的《枯荣诀》,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小心翼翼地展开。
竹简上的字迹苍劲有力,带着一股草木的生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西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枯者,死也;荣者,生也。
生死相依,方为大道……”林缚越看越是心惊。
这《枯荣诀》的修炼之法,竟与玄青宗的正统心法截然不同。
它不讲究吸纳天地灵气淬炼自身,反而主张与万物沟通,借草木之生机滋养灵脉,以枯败之死气锤炼肉身。
“以生机养灵脉,以死气炼肉身……” 林缚喃喃自语,“这简首是…… 逆天而行。”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
从五岁那年被测出杂灵根开始,他的人生就一首在逆水中行舟。
如今聚气丹碎,更是被逼到了悬崖边缘,哪怕这《枯荣诀》真的逆天,他也只能走下去。
按照《枯荣诀》上的记载,林缚盘膝而坐,尝试着引导那股木属性灵力按照新的路线运转。
起初还有些滞涩,但渐渐地,他感觉到周围的草木灵气像潮水般向他涌来,顺着经脉汇入丹田。
与之前修炼玄青宗心法时的缓慢不同,这次的灵气吸纳速度快得惊人。
更让他惊喜的是,那些灵气在进入丹田后,竟自动分解成了两股 —— 一股柔和的生机融入灵脉,修复着受损的经脉;一股凛冽的死气则渗入血肉,锤炼着他的肉身。
“轰!”
不知过了多久,林缚只觉得体内一声轻响,原本停滞不前的修为,竟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
他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绿意,握紧拳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比之前强了数倍。
“凝气七层…… 不稳了。”
林缚心中狂喜,“这《枯荣诀》,果然不凡!”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林缚瞬间警惕起来,握紧了身边的断剑。
“谁?”
门外沉默了片刻,传来一个低低的女声,带着几分犹豫:“林缚师兄,是我。”
是苏沐瑶。
林缚眉头微皱,起身打开门。
苏沐瑶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盏灯笼,月白道袍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她的头发有些湿,显然是刚冒雨过来的。
“有事吗?”
林缚的声音很淡。
苏沐瑶咬了咬唇,将一个白玉瓷瓶递过来:“这是‘复元丹’,对修复丹田有好处。
今天的事…… 对不起。”
林缚看着那瓷瓶,瓶身上还刻着玄青宗内门丹堂的印记,显然是上品丹药。
他想起白天苏沐瑶冷漠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不必了。”
他侧身避开,“苏师妹的好意,林缚心领了。
只是我这杂灵根,怕是无福消受这么好的丹药。”
苏沐瑶的脸色白了白,手僵在半空:“林缚师兄,我……师妹还有事吗?”
林缚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丝疏离。
苏沐瑶看着他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她放下瓷瓶,转身快步离开了,灯笼的光晕在雨巷里晃悠,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林缚关上门,看着地上的瓷瓶,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弯腰捡了起来。
他倒出一粒复元丹,放在鼻尖闻了闻,丹药的清香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栀子花香。
他将丹药重新倒回瓶中,收进怀里。
不是为了服用,而是为了提醒自己 —— 有些东西,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
林缚走到窗边,望着药田的方向,那里隐隐传来草木生长的声音。
他握紧了怀里的《枯荣诀》,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下个月的宗门大比,他不会退缩。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杂灵根,也能逆天!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刻,药田后的竹林里,药老正站在一株千年古竹下,望着他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木灵脉重现,‘天衍’的预言,要开始了吗……”古竹无风自动,竹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