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油布伞面,发出细密而富有节奏的“噗噗”声,与他脚下硬底皮鞋踩在湿滑石板路上的“咔哒”声交织,构成这陌生世界独特的背景音。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高大的身影裹在剪裁精良的深色呢绒西装里,黑色的伞,黑色的礼帽,在色调偏暗沉的街道上,如同一道移动的剪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疏离而神秘的气息,仿佛一位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古老贵族。
天色如同被浸湿的墨水缓缓洇开,迅速暗淡。
街道两侧,造型古朴的灯柱次第亮起。
昏黄温暖的光晕晕染开来,照亮了湿漉漉的、泛着幽光的石板路,以及两旁带着岁月痕迹的建筑拱门和铁艺招牌。
埃蒙德的目光扫过街道。
行人来来往往:裹着厚实披风、行色匆匆的妇人挎着藤编篮子;戴着圆顶礼帽、蓄着精心修剪胡须的绅士在街角驻足,掏出怀表查看时间,随即又继续前行;穿着整洁工装、提着工具箱的工人三三两两交谈着走过。
他们的衣着、举止、神态,都与这“旧欧洲”背景浑然一体,毫无异样。
一位女士在避让马车时,裙摆不小心沾了点泥水,她身旁的男伴立刻体贴地递上手帕,两人相视一笑,低声交谈几句,神态自然亲昵。
报童清脆的叫卖声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活力。
橱窗里,店主正在擦拭一架黄铜天平的托盘,动作细致而专注。
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市井气息和生活质感。
然而,正是这种“正常”和“鲜活”,与他接下来观察到的景象形成了极其尖锐的对比。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一盏近在咫尺的路灯牢牢吸引。
吸引他的,是那灯罩内跳动的火焰。
昏黄的光晕中,那火焰的形状……它竟然是倒着燃烧的!
通常的火焰,应该是底部接触灯芯或燃料,火苗热情地向上蹿升、摇曳。
但眼前这盏灯里的火焰,它的形态却完全颠倒了过来:最明亮、最活跃的焰心部分,顽固地向下垂坠着,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而本该是根基的、靠近灯芯的位置,反而呈现出一种慵懒向上卷曲的姿态。
这彻底违背了埃蒙德认知中的物理法则!
它安静地燃烧着,散发着真实的光和热,但那倒悬的姿态本身,就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超乎常理的奇异感。
更让埃蒙德心头震动的是行人的反应——或者说,毫无反应。
一位绅士撑着伞,就在这盏倒燃路灯下驻足,悠闲地等着过马路,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违反常识的火焰上停留哪怕一秒。
仿佛那火焰就该是那个样子,如同太阳就该从东边升起一样天经地义。
埃蒙德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脸——冰冷的雨滴恰好落在他微凉的皮肤上,带来一丝清晰的、略带***的凉意。
这触感如此真实,绝非梦境。
带着一种混合了震惊和求证的心态,他将目光投向街道上缓缓驶过的一辆带篷马车。
木制的车身,皮质的顶篷,两个巨大的木轮子在湿滑的石板上“咯吱咯吱”地转动着,平稳地承载着车厢前进。
然而,当他的视线聚焦到拉动这辆马车的马匹时,瞳孔骤然收缩!
那匹马!
它并非血肉之躯的实体!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状态!
能清晰地看到马匹健硕的轮廓:肌肉的线条在运动中起伏,强健的西肢交替迈步,鬃毛在细雨中似乎也随风飘动……但它本身却没有实体感,仿佛是由某种纯净、流动的能量或光线凝聚而成,在黄昏的雨幕中散发着极其微弱的、非自然的莹光。
只有那些**真实存在的马具**——皮革制成的缰绳、鞍具,冰冷的金属衔铁——清晰地套在这能量形态的“马”身上,并牢牢地连接着后面同样真实的车厢。
**轮子在真实的物理法则下转动,车厢在真实地移动,但提供动力的“马”,却是一个由奇异能量构成的、半透明的幻影!
**这一次,埃蒙德强迫自己仔细观察周围人的反应。
马车驶过一位提着菜篮的老妇人身边,她只是稍稍侧身避让了一下溅起的小水花,目光甚至没有在那匹散发着微光、形态奇特的“马”身上多停留一秒。
路边的孩子追逐打闹,其中一个差点撞到车厢,赶车的车夫也只是习惯性地呵斥了一声,对拉车的那团能量视若无睹。
仿佛那透明能量马的存在,与路上的一块石头、头顶的一片瓦一样,都是这世界构成中再普通不过的一部分。
这种彻底的、习以为常的漠视,比任何惊恐的表情都更让埃蒙德感到毛骨悚然。
倒燃的火焰,能量驱动的马车……这些在他眼中惊世骇俗的“魔法造物”,在这个世界的居民看来,恐怕与路边亮起的煤气灯、街角转动的水车一样,都只是生活中寻常可见的“器物”或“工具”。
它们被制造出来,被使用着,如同呼吸般自然。
魔法,在这里不是传说,不是禁忌,而是深深融入日常、如同空气般无所不在的“技术”。
这发现带来的冲击是颠覆性的。
埃蒙德(或者说,他内心深处那个名为“老孙”的核心意识)感觉自己像一个拿着原始石斧闯入精密机械工厂的原始人。
世界的底层规则在这里被彻底改写,而他,是唯一一个对此感到震惊和困惑的“异类”。
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帽檐,仿佛这样能稍稍遮挡住自己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涛骇浪。
黑色的伞面在细雨中撑开一片小小的、属于他自己的空间,却无法隔绝这庞大而陌生的“日常”。
下一步该去哪里?
融入这份“日常”?
还是寻找这“日常”背后的真相?
他毫无头绪。
但他知道,必须离开这条街,离开这倒燃的魔法灯火和能量驱动的马车,找一个能暂时观察、不被这无处不在却又被视若无睹的魔法奇观所冲击的角落。
他的脚步不再仅仅是迷茫的漫步,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审慎,继续向前,更深地走入这细雨迷蒙、魔法氤氲却无比“正常”的黄昏街道,像一个初生的婴儿,重新学习认识这个世界的规则。
他的手不自觉地伸进西装外套的口袋,指尖触碰到几枚冰冷的硬币和一把带着金属凉意的钥匙——那是“埃蒙德”的东西,是他在这个奇异世界唯一的、尚待探索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