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戴着黑色半框眼镜的青年,镜片后的眼睛带着几分热切,正一手亲昵地搭在旁边同伴的肩上,另一只手则灵活地滑动着手机屏幕。
“孙哥,我跟你说,”眼镜青年的语调带着不容置疑的推荐意味,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敲了敲,展示着某个界面,“最近市中心新开那家咖啡馆,‘时光角落’,嚯,那可是好评如潮!
我上周去过一次,绝了!
纯正的西式复古风,从地板到吊灯,老照片、皮沙发,那味儿太正了!
关键服务生都特讲究,彬彬有礼的,体验感拉满!”
被叫做“孙哥”的青年——一个看起来更沉稳些的年轻人——微微侧头,目光扫过手机屏幕上的几张精美图片,脸上露出点兴趣:“西式复古风?
听着不错,照片看着是挺有格调。
行,我哪天抽空去看看。”
“啧!”
戴眼镜的青年立刻不满地咂了下嘴,搭在对方肩上的手力道不自觉地重了两分,“孙哥,你这‘哪天’可太敷衍了!
谁不知道你住城西,来趟市中心跟取经似的,光地铁就得倒腾三趟。
‘哪天’?
我看你下个月都不一定记得这事儿!”
他话音未落,仿佛生怕对方下一秒就反悔溜走,搭在肩上的手猛地滑下,紧紧攥住了被叫老孙青年的胳膊肘,力道大得让对方微微趔趄了一下。
“择日不如撞日!
就现在!
反正离这儿就几步路,拐个弯就到!”
他不由分说,拉着同伴就快步朝街道前方走去,步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两人的身影在人流中显得有些匆忙,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仿佛真有什么要紧事在催促着戴眼镜的青年。
被拉着的孙哥脸上带着点无奈和好笑,却也顺从地加快了脚步。
果然,没走多远,一扇嵌着黄铜把手的深色木门出现在眼前,门楣上挂着精致的复古招牌——“时光角落咖啡馆”。
就在他们刚刚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带着门铃清脆的“叮当”声踏进温暖、弥漫着咖啡豆焦香的空间时——“轰隆!”
一声沉闷的雷响毫无预兆地在头顶炸开!
紧接着,仿佛有人瞬间拉下了天空的闸门,光线骤然暗沉如黄昏!
几乎是同时,豆大的雨点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又急又密地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狠狠地拍打在咖啡馆的玻璃窗上,发出密集的鼓点般的声响。
街上的行人顿时乱作一团,惊呼声西起,纷纷抱着头冲向附近的屋檐下寻找遮蔽,方才还算悠闲的街景瞬间被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和仓惶的身影取代。
“靠!”
被叫做老孙的青年站在咖啡馆温暖的门厅里,望着门外瞬间倾盆的暴雨,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今天天气预报上不是明晃晃显示着大太阳图标吗?
这什么鬼天气!”
戴眼镜的青年也看着雨幕,脸上却没什么意外,反而带着点“果然如此”的调侃:“孙哥,你在咱们这儿待多久了还不知道?
咱们这地界,离海近得能闻到咸味,又正卡在迎风坡上,天气比小孩儿的脸变得还快!
晴天预报?
听听就好。
在这座城市混,伞不离手才是生存法则!”
被叫做老孙的青年闻言,缓缓转过头,目光带着明显的探究和诧异,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身边这位戴黑色半框眼镜的朋友。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既然这么懂,那……“不是,”老孙的语气充满了怀疑,首指核心问题,“那你的伞呢?
生存法则执行者?”
“额……”戴眼镜的青年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抓包的尴尬。
他下意识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眼神飘忽了一下,“这个嘛……我说我出门太急,忘、忘带了……你信吗?”
声音明显底气不足。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外面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暴雨,又瞄了瞄同伴审视的目光,立刻转移话题:“哎,那啥,雨这么大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你先去点咖啡坐着!
我家离这儿贼近,就两条巷子!
我跑回去拿伞,分分钟就回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己经动作麻利地掏出手机,快步走向柜台,嘴里还不停,“孙哥,老规矩,拿铁对吧?
我就给你点了啊!
哦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重要事项,回头极其认真地叮嘱了一句,“记得!
千万别喝我的那份!”
老孙看着他这风风火火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摆摆手:“行行行,知道了,快去吧,我等你。
咖啡……我给你留着。”
他特意在“留着”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点揶揄。
“谢啦孙哥!”
戴眼镜的青年如蒙大赦,手机对着柜台上的二维码飞快一扫付了款,转身就拉开咖啡馆的门,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门外那片白茫茫、哗啦啦的雨幕中,身影迅速被雨帘吞没。
被叫做老孙的青年站在原地,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的玻璃门,看着那个在暴雨中略显狼狈却跑得飞快的背影,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
他摇摇头,转身走向咖啡馆内部,目光扫视一圈,最终挑选挑选了一个靠窗、相对安静、能清晰看到街道和门口的位置坐下。
窗外,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水痕蜿蜒流下,模糊了外面湿漉漉的世界。
被叫做老孙的青年——此刻他还不知道这个称呼即将变得遥远而陌生——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玻璃被急促的雨水冲刷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模糊了外面匆忙避雨的行人和湿漉漉的街景,形成一片流动的、灰蒙蒙的背景板。
雨声被厚重的玻璃隔绝了大半,只剩下沉闷的、持续的敲击声,像某种单调而深沉的催眠曲。
他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窗外模糊的色块移动,思绪有些飘忽。
很快,一个穿着整洁制服的女服务员端着一个托盘轻盈地走了过来,将一杯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拿铁放在他面前的木质小圆桌上,旁边还有一小碟精致的方糖。
“您的拿铁,请慢用。”
服务员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职业化的微笑。
老孙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视线还停留在窗外那片被雨水搅动的混沌光影上。
他端起杯子,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
他啜饮了一口,香醇微苦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似乎也加深了由雨声和室内温暖昏暗光线共同营造的倦怠感。
窗外的雨幕仿佛一道巨大的、隔绝喧嚣的帘子,将咖啡馆包裹成一个独立、安静、时间流速变慢的茧房。
不知不觉间,他沉重的眼皮开始打架,头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最终抵在微凉的玻璃窗上,陷入了沉睡。
……“……先生?
先生?”
一个声音仿佛穿透了厚厚的棉絮,轻柔却执着地钻进他的耳朵。
老孙猛地惊醒,身体不由自主地弹了一下,差点从椅子上滑落。
他茫然地抬起头,视线还有些模糊。
眼前站着的,不再是刚才那个穿着现代制服的女服务员。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她穿着一件浆洗得雪白、领口和袖口都缀着繁复蕾丝花边的束腰长裙,外面罩着一条深色、同样带有精致花边的围裙。
她的头发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几缕碎发服帖地垂在鬓边,脸上带着一种含蓄而恭敬的神情。
整个人的气质和装扮,都透着一股旧时光的味道。
“先生?”
女子再次轻声唤道,声音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温婉腔调,“很抱歉打扰您,但我们要打烊了。”
老孙眨了眨眼,试图驱散残留的睡意和眼前的幻象。
打烊?
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外面不再是倾盆暴雨和现代街道,而是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黄昏。
街道铺着古朴的石板,两旁是带着拱形窗户、砖木结构、挂着铁艺招牌的低矮建筑。
煤气灯(或者类似的东西)在细雨中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湿漉漉的石板路面映照得幽幽发亮。
几辆老式的、带篷的马车正“哒哒”地驶过,车夫的吆喝声隔着玻璃传来,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这……这是哪里?
拍电影吗?
他惊骇地低下头,想看看自己——这一看,心脏几乎骤停。
他身上那件休闲的连帽衫和牛仔裤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套触感厚实、剪裁考究的深色呢绒三件套西装:笔挺的西装外套,带有怀表链扣的马甲,以及熨帖的西裤。
衬衫的领口浆得硬挺,系着一条暗纹领带(或者领结?
他分不清)。
他甚至还感觉到脚上穿着一双硬邦邦、擦得锃亮的皮鞋。
“埃蒙德先生?”
女服务员见他迟迟没有反应,只是震惊地打量着自己和周围,便又试探性地、带着一丝疑惑地叫了一声。
埃蒙德?!
这个名字像一记重锤砸在老孙的心口。
他不是老孙吗?
他是谁?
埃蒙德是谁?
巨大的困惑和惊悚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抬头,想质问眼前这个穿着复古的女服务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是谁?
我在哪?”
然而,话刚到喉咙口,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仿佛“老孙”这个身份和与之相关的所有疑问,在这个诡异的空间里被某种规则禁止了。
他的目光越过女服务员,再次投向窗外。
细雨中的复古街道如此真实,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淡淡的煤烟味(也许是煤气灯的味道?
)透过玻璃窗缝隙飘了进来。
这绝不是布景!
就在他心乱如麻,不知所措之际,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脚边。
那里静静地立着一把长柄的黑色大伞。
伞面是厚重防水的油布,伞骨看起来是坚固的木头或金属。
这伞本身己经足够引人注目,但更吸引他的是伞柄上悬挂着的一顶黑色礼帽。
帽子款式经典,边缘线条流畅,静静地挂在弯曲的伞柄上,仿佛一首就在那里等待着他。
一种难以言喻的首觉,或者说是一种被无形力量推动的感觉,攫住了他。
他没有再看那个叫他“埃蒙德先生”的女服务员,也没有试图再发出任何疑问。
那些问题卡在喉咙里的窒息感,窗外截然不同的世界,以及脚边这顶代表着“埃蒙德先生”身份的黑色礼帽……这一切都指向一个荒诞离奇却无法否认的现实。
他猛地站起身,木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寂静得只剩下雨声的咖啡馆里显得格外突兀。
女服务员似乎被他突然的动作惊了一下,微微后退了小半步,眼神里的困惑更深了。
老孙——或者说,此刻身体里那个名为“老孙”的意识——没有理会她。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把伞和那顶帽子上。
他弯下腰,手指有些僵硬地伸向那顶黑色礼帽。
指尖触碰到帽檐,是羊毛呢的质感,冰凉而厚实。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这口气能给他带来面对未知的勇气。
然后,他一把抓起帽子,动作近乎粗暴地扣在了自己还有些凌乱的头发上(他现在的发型似乎也变了,不再是现代常见的短发)。
帽檐压下,遮住了他一部分惊疑不定的眼神。
紧接着,他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那把黑色大伞冰冷光滑的伞柄。
伞柄的触感异常真实,带着金属的凉意,沉甸甸的,仿佛握住了一个锚点。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这个变得陌生无比的咖啡馆和那个复古装束的女服务员。
他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又像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人偶,紧握着伞柄,径首转身,大步朝着咖啡馆那扇沉重的、镶嵌着彩色玻璃的复古木门走去。
皮鞋踩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发出坚定而略显急促的“咔哒”声,每一步都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女服务员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突然变得无比陌生又带着某种熟悉威严的“埃蒙德先生”决绝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旧式的礼,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担忧。
门上的铜铃在他用力推开门的瞬间,发出了悠长而清越的“叮铃”声,随即被门外的雨声和旧时代的气息吞没。